七、放逐

 

当圣河开始泛起绿波，宣告着泛滥季即将到来的时候，宫中众人戴上黑色，哀悼一个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死者。

阿拜斯城邦的城主——美莲塔蒙王后的兄长。

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众人关心的是阿拜斯新任城主的性情和态度，宫中众人关心的是如何将黑色穿戴得更好看一些，而大家共同关心的是，王后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没有人质疑国王对王后的感情，但阿拜斯公主的身份对这段感情的作用也不容忽视。现在阿拜斯城主换成了王后的侄子，从人情世故来讲，他和王后的亲密程度，显然不能和前任城主相比。

于是那个在宫廷中经久不息的话题又被悄悄地拎了出来：王后还没有儿子。

在这个时候，美梅莎悄悄地告诉卡维丝：珊妮卡怀孕了。

“是国王的孩子？”

“当然。”美梅莎酸溜溜地说，“她虽然是个傻子，但还不至于傻到那个程度，在国王宠爱她的时候和别的男人乱搞。”

“哦，她可真会挑时候，王后肯定要气死了。”另一个叫作海丝的女孩子也加入了她们的八卦，，在新近的侍从女官中，她们几个年纪相仿，就常常凑在一起了。

“王后如果会为这种事情生气，那她早就气死了。”美梅莎不以为然，“毕竟珊妮卡的家族连赐姓都没有。”她看了看卡维丝：“哦，对不起，卡维，我不是针对你。”

卡维丝笑了笑，不以为意。海丝转了转眼珠，用开玩笑的口气，但又带着一丝微妙的恶意对美梅莎说：“如果怀孕的是你，那可就不一样了。”

美梅莎没有察觉到她话语里的那一丝恶意，还很是受用：“爸爸说过，只要我能够怀上国王的孩子，他就让这个孩子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哪怕是女孩。”

“当然，当然，”海丝轻轻摇着手中的羽毛扇子，遮住自己的笑意，压低了声音，“我还听到有人议论说，如果新任的阿拜斯城主真的懂道理的话，那么像你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孩子，一旦为国王生下儿子，得到的或许还不止是‘王室情人’的地位呢。”

这句话诱惑的味道太重，连美梅莎都不肯吞下这诱饵了，她沉下脸：“这种话不是你我应该说的。”

气氛有点尴尬了，卡维丝赶紧转移话题：“可是，珊妮卡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

这是真的，珊妮卡比她们年长，已经许给了阿卡及将军的弟弟，而阿卡及将军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国王在赛特神庙修行时的同伴，也是国王最为倚重的一位将军。

“可不是吗，我听说那位未婚夫有一次喝醉了，嚷嚷着要把珊妮卡送进贝蒂丝神庙呢。”话题进入美梅莎最擅长的八卦领域，她得意地抛出一个重磅八卦，开心地看到女伴们脸上的惊讶神情。

“然后呢？”海丝兴致勃勃地追问，就连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凯莎，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然后他当然被训斥了，差点被逐出宫廷。虽然国王并没把珊妮卡真当回事儿，但也不能容忍有人对自己正在宠幸的女人如此无礼。”美梅莎特意把“正在”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那是因为我们这位未婚夫小哥，和阿卡及将军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要不然国王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睡了他的未婚妻。”海丝补充道，“谁都知道，国王虽然喜欢漂亮女人，但自有他的分寸。他可是把阿卡及将军当作兄弟一般，甚至超过摄比亲王呢。”

摄比亲王是国王唯一还活着的兄弟，还未成年就已经得到了圣河下游瀑布三角洲的大片封地。但大家都知道，真正掌握整个圣河下游的是阿卡及将军。

美梅莎不高兴听到海丝把珊妮卡称作“漂亮女人”，她撇撇嘴：“可是珊妮卡最近变得好丑啊，你们不觉得吗？”

海丝马上圆滑地附和她：“很快她就会变得同一头母牛一样呢。结果她最终还是要进神庙，不是吗？”

这是圣河王朝公开的秘密，神庙的祭司往往是国王或大贵族的私生子和私生女，而他们的母亲如果身份不高的话，多半也就留在了神庙，每一个神庙都有供养这些女人的庄园。当然，作为神庙的祭司，很多时候也大有可为——尤其是成为某位神明的大祭司。但对于王宫中的年轻女孩来说，那是太遥远的战场，不在她们的思考范围之内。

美梅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要成为国王的女人，可是我不想为国王生孩子，那太冒险了，我才不要在神庙里度过一生呢。”

卡维丝敏锐地捕捉到海丝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嘲弄，很显然，美梅莎不是国王喜欢的类型——即使她是国王喜欢的类型，国王也不会轻易招惹乌赛亲王的女儿。

“可是，那至少算是一种舒服的归宿，总好过在宫中担惊受怕啊。”凯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美梅莎愕然地挑起眉毛：“担惊受怕？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我是绝对不能离开宫廷的，除非是让我死。”

凯莎涨红了脸：“哦，对不起，我只是说，你知道——”她怯生生的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出身高贵，又这么漂亮啊。”

“哈，你这小傻瓜。”美梅莎眉开眼笑，用扇子拍了一下凯莎的肩膀，“你也长得很可爱啊。——至于出身，傻孩子，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女人家有个最方便的办法么，就是嫁个出身高贵的男人嘛。”

她们笑作一团。这时，美梅莎的贴身女仆匆匆跑来，悄声对美梅莎说了什么。美梅莎喜形于色：“啊哈！”她极力压低兴奋的声音，“王后召见了珊妮卡，和穆特大祭司一起！我们快去看看……”

“偷看吗？”凯莎吓了一跳。海丝不耐烦地说：“哦，凯莎，你别傻了！王后才愿意我们‘偷看’她怎么收拾国王宠爱的女人呢。”

王后在内殿供奉穆特神的小神庙里召见珊妮卡，那是一处廊柱环绕，绿树掩映的小宫殿，果然很容易让人藏起来偷看。卡维丝怀疑不只她们几个在偷看。

和王后在一起的，除了穆特神庙的大祭司伊提之外，还有一个阿蒙神庙的高级祭司。

美梅莎她们赶到的时候，珊妮卡正在痛哭，她跪在王后脚下，抱着王后的膝盖，卡维丝听力敏锐，能听见她低低的哀求：“请让我再见陛下一面，求求您，陛下不是这样说的，他不是这样说的。”

王后背对着她们，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卡维丝看不到她是怎样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仍然轻柔而温和：“好了，不要哭了，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伊提却说：“女孩，我必须提醒你，你的‘陛下’是你面前的这位。”

美梅莎瑟缩了一下，继续哀求王后：“我只要再见国王一面，求求您了！他答应过我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答应过！他对我说：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好的，陛下，我会永远在您身边，陪伴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他答应过我，只把孩子送进神庙。求求您，把我的孩子送进神庙，我不会阻拦，我心甘情愿，我不留恋……但是不要把我送走，让我留在您身边，我会是您最忠心的仆人，我会帮着您把国王留在您的寝宫，我愿意为您做一切事，一切！我会帮您把国王的心留在您身上，求求您，让我再见国王一面，只要让我再见国王一面……他一定会想起来的，他答应过我。”

“够了！”伊提喝道：“带着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滚到神庙去！容忍你把它生下来，你就该知足了！”

珊妮卡不能置信地抬起头，从卡维丝藏身的地方看过去，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半疯的蠢相，曾经的娇艳和美丽已经荡然无存，那只是一张浮肿平庸的脸，写满震惊和忿恨。

“你把我的孩子叫作小杂种！”她嘶声说，“你把国王的孩子叫作小杂种！你好大的胆子！我要告诉国王！我要告诉国王！”

“你们都住口。”王后平静而疲惫地说，“伊提，注意你的言辞。至于你，”她转向珊妮卡，“只有得到了国王的承认，才是国王的孩子——而要得到国王的承认，你得先把它生下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船已经准备好了，你的东西都装上了船，照顾你的奴隶我也安排妥当了。做个懂道理的女孩，安静地离开，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他长大。如果他足够优秀，也许有一天，国王会承认他是自己的孩子。”

珊妮卡使劲地摇头，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答应过我！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么高兴，就好像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可能！”

王后轻轻笑了一声：“我们的国王啊，一直是一个最温柔不过的情人，不是吗？”她的笑声变成了一声隐约的叹息，“你还是不明白吗？你这个小白痴。”

“你以为没有国王的授意，我们会把你送走？”伊提的声音里满是嘲弄和不耐烦，“你以为王后会在意你在哪里生下这个小杂种？你以为有谁会在意你被逐出宫廷？”

 

就这样，珊妮卡从宫中消失了。几个月后，卡维丝隐约听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再也没有回到宫中，而人们也很快地忘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