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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狼人算不如老天算

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那天在黑漆漆的小山坡上,蒼彈奏「天波」的時候似乎流露出些許情緒波動,但在琴曲結束之前就已經回復平穩,再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後來他們摸黑下山,蒼把襲滅天來拉去一家北方館子吃晚餐,於是襲滅天來又再度打破了他自己的紀錄——第一次吃牛肉捲餅。是不難吃,雖說他剛咬下去就反射性地把餅皮裡面包著的大蒜立刻給吐出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喝到小米粥,心想這淡得要命、半點油水也沒有的稀湯水到底有啥好吃的?吃過晚餐之後他像以往一樣送蒼回去,從頭到尾兩人說的話都十分稀鬆平常。

  經過那小小的震盪,他們的相處模式似乎回到了「正常狀態」,即使起了什麼變化,也尚在連狼人都還無法察覺的階段。

  週一,襲滅天來照例頭一個到公司,他剛坐下來打開電腦沒多久,赦生就帶著雷夢娜進辦公室來了。他沒理會,自顧自地操作滑鼠檢閱電子郵件信箱裡的郵件,一方面敏銳的耳朵無可避免地聽到雷夢娜走動時狗爪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兩年前他跟九禍說要把公司原本裝潢鋪的地毯全給拆了,因為他的鼻子實在忍受不了地毯久了之後累積的氣味。當時九禍看他一眼,說:「你過敏?」他嘖了一聲將錯就錯地沒有否認,就當是這樣好了。總之那次公司花錢請了工人把辦公室裡的地毯全拆掉,改鋪容易清理的硬質塑膠地板。

  雷夢娜的腳步聲漸漸接近,然後在他專用辦公室門口稍遠的地方停下,隔了點距離伸長狗脖子向裡面張望。襲滅天來抬眼瞥去,見雷夢娜吐著舌頭對著他搖尾巴,很明顯的討好表情。他本來不想理這隻大狗,念頭一轉,他抬起頭來,伸出左手勾了勾食指,說:「過來。」

  雷夢娜咧著嘴,一臉高興的表情,以更大的幅度來回搖尾巴望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是想完全確定狼人真的是邀請的意思。然後大狗莊重優雅地走過來,在他電腦椅旁的地上一屁股坐下。

  教得滿好的一隻大狗。他想。

  襲滅天來伸出手來輕輕抓了抓大狗下巴的毛皮,又順著毛摸了一下大狗的腦袋,狗毛摸起來有點乾,相較之下蒼的頭髮摸起來比較柔潤,但是當然也不只是這樣的差別而已。觸摸蒼與撫摸雷夢娜很明顯感覺完全不一樣,可是他卻無法理清究竟是怎樣的不同。他多少知道觸碰對於人類的意義與對其他動物的不同。人類對於觸碰這回事給予了太多各式各樣的涵義,於是在文明的人類社會裡,很多時候觸碰沒有辦法僅僅只是一個單純的行為。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但即使是嚴重欠缺社交歷練的他也清楚,對人類,至少現今社會上的人類來說,撫摸,除了某些特定關係之外,並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

  雷夢娜的喉嚨發出咕噥聲,顯然對自己與狼人此時此刻的友好感到很滿意。在大狗有意蹭上來舔他之前,襲滅天來眼明手快地輕拍了一下大狗的頭,說:「去吧!」

  雷夢娜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確認狼人真的是這個意思,然後屁股離地,站起來晃悠晃悠地出去了,走時還回頭看了他一下,大概是說下次再過來看你的意思。

  襲滅天來目送大狗走開,然後看了看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
 

  週二晚上,襲滅天來照例去古琴協會報到,蒼像以前一樣彈琴、喝茶、跟他聊天,似乎沒有任何不同,起碼從蒼一貫平靜淡然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異常。

  他送蒼回去時,也記不清是從哪個話題聊起,聊著聊著不經意說到「與眾不同」這一點。

  「你想說卻決定不說的事,應該跟這個形容詞脫不了關係吧?」蒼淡淡這麼說。若無其事地忽然出招似乎是蒼的作風。

  「嗯。」襲滅天來承認。

  「你是否認為那是你的『原罪』?也許這麼說並不十分恰當,但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襲滅天來沉默了很久,他是明白蒼的意思沒錯,事實上他還很訝異蒼用了「原罪」這個詞。他低聲說:「這麼說也沒有錯。因為這所謂的『原罪』,我無法相信任何人。」

  蒼沉默了一會兒,靜靜說:「你說的任何人也包括我吧!」

  他閉著嘴沒有否認,他也沒辦法否認。

  「所以,就某種觀點來說,這或許也可以說是我的原罪。」

  襲滅天來瞥向蒼:「怎麼說?」

  「因為我是所謂的『眾』其中一份子,所以對你而言我也是不可信賴的。」蒼平淡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順著下來就得到這樣的結論。」

  他想開口反駁,卻沒辦法說出不這個字,因為確實是的,對他來說,蒼是人類,這成了他無法相信蒼的根柢理由,跟蒼本身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沒有真正的關係。除了戒神老者耳提面命的叮囑,人類對於不同於一般的存在是怎樣殘忍惡劣的態度,直接的、間接的,他見得太多了。那些所見所聞落成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擠身於人類社會的孤獨靈魂。

  蒼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麼,而他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一直到蒼要下車時,他終於開口說:

  「你剛才說的我無法反駁,但這並不表示對我來說你不特別。」

  蒼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慢點了下頭,輕聲應了聲:「嗯。」

  蒼把古琴搬下車之後,忽然從開敞的車窗對他說:

  「我不想裝作一點都不在意你決定隱瞞到底的事,但你放心,我不會追問。我想,你特意告訴你隱瞞了某件事是有你的用意,雖然我現在還不明白。」

  他沒有開口,只是目送著蒼進入家門。他不想欺騙蒼,所以他對蒼承認他隱瞞了很重要的事。但如果有一天,當真相撕裂開來時,他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隱瞞跟欺騙之間,差異有多少?他並不遲鈍,所以他感覺得出來蒼愈來愈在意他。在意就想了解,就會深思,就會產生愈多疑問,就會想尋求解答,這是常情。他是否要繼續任性下去?或者……他該開始從他這一邊拉遠彼此的距離?

  那天晚上襲滅天來洗過澡,圍著大毛巾坐在沙發上邊擦頭髮邊看電視。他已經先化成狼形抖過毛,所以頭髮的溼度不是太高,用毛巾擦其實沒什麼用處。氣象報告說有個颱風極可能來襲,這颱風旋轉方向與大多數颱風不同,是順時針轉動,所以恐怕會有更強大的破壞力。依照颱風的行進路徑,最快週四就會發布警報。他想起久遠以前經歷過的大風雪,想起冰冷的雪花狠狠颳在狼鼻子上發痛的感覺,然後他想到蒼。

  他同時擁有人類與狼的表象,可是他既不是人類也不是狼,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的歸屬。他把手抬起來,五指張開。他凝視著自己修長有力的手指出神,想起撫摸蒼的感覺。沒有毛皮包覆的人形外表觸覺比狼形時更敏銳,人類應該也是,對於人類來說,對於觸摸,也許比擁有毛皮的動物更敏感得多。如果他順遂自己的想望,把蒼當枕頭一樣抱在懷裡,那會是什麼感覺?對蒼而言那又是什麼感覺?他忽然放下手,猛地打斷自己的思緒。

  他帶著無名的慍怒霍然站起身來,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來狠狠摔在沙發上,大步走進浴室,拿起吹風機把長髮殘餘的水氣吹乾。

 
  ※
 

  颱風比預報的腳步慢了些,在週五那天才報到,氣象局說這颱風已經變成超級強烈颱風,影響這城市最大的時段會在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左右,呼籲大家務必嚴防強風豪雨可能帶來的災情。幾乎各地的地方政府都在昨晚或是今天一大早宣佈了停止上班上課。

  襲滅天來在家裡消磨平白多出來的一天颱風假,有些漫不經心地拿著遙控器轉換電視台。他本來想稍微開點窗戶透氣,但風勢真的不小,即使只有一點縫隙,雨水也會打進來,他只好把窗子都關了開空調。門窗緊閉的屋子裡隔音良好,聽不太到風雨聲,劃出一方風雨寧靜的假象。為了方便看書看電視用電腦,他從起床之後就一直以人形活動,在靜態活動之間的空檔,他把衣服洗了,暫時晾在浴室裡,地板經他仔細擦過兩遍,簡直稱得上一塵不染。

  傍晚風雨轉大,待在屋裡可以清楚聽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聲響。襲滅天來在房間裡玩電腦遊戲,玩到一半忽然跳電,電腦螢幕一下子黑掉又重新啟動。他不高興地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丟下電腦站起來離開房間要去廚房喝水。他才剛走出去,手機響了,於是他又返回房間把桌上的手機抓起來看,是蒼打來的。

  「喂?」他接通手機,把自己的聲音送過去。

  「還是說一聲,晚上取消。」

  「廢話。」

  蒼笑,問他那邊情況如何。

  「沒怎樣,你們家那裡還好吧?」

  「現在還好。」蒼淡淡說。

  簡單講了幾句之後,他切斷通訊,去廚房喝了大量的水。他對玩電腦遊戲失去了興致,於是用真空管音響放出喜歡的音樂,揀了本很厚的懸疑小說窩在沙發上看。風雨愈來愈大,不過對這棟堅固的新式大樓沒什麼影響,唯一的差別是狂風暴雨打在窗子上的聲音變得更響亮。

  看書很容易殺時間,等他看完那本大部頭小說已經凌晨一點了,颱風眼該已掠過這城市而將漸漸遠離。他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新聞報導,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似乎產生了許多災情,淹水、坍方、橋斷、屋毀、死傷……他對電視螢幕上的景象無動於衷,就他的經驗,人類自己造成的人禍往往比這種天災更加悲慘。他把電視關掉,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忽然想到什麼,於是又把電視打開,在幾個新聞台之間轉來轉去,然後他看到一則報導,說蒼他們家那個區域也有災情。

  他想打電話過去,可是現在是半夜。應該不會有事才對,他這麼說服自己。他進去房間上網繼續瀏覽網路新聞,相關報導說的內容都差不多,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他心不在焉地胡亂點閱網頁,了無睡意。凌晨三點多,他返回客廳看了一部口碑不錯的黑幫電影。早上五點半,風雨已遠,天也亮了。他把窗子都打開,望出去街道上除了一些斷落的樹枝、凌亂的垃圾之外沒見到什麼太異常的景象。

  他弄了頓蔬菜烤肉大餐給自己,一面吃著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明明閒閒待在家裡沒事,為什麼非要維持著人形跟自己過不去?想是這樣想,可是他仍然沒有化成狼形享用他的大餐。

  吃完東西,他把烤盤洗乾淨,然後斷斷續續在客廳轉了起碼幾十圈。磨到早上七點,他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蒼。蒼的手機響了很久都沒人接,然後跳到語音信箱。他切斷通訊,不高興地瞪著手機,一會兒,蒼回撥了。

  「喂?」

  「抱歉,剛才沒接到。」

  「你們家還好吧?」

  蒼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靜了一會兒才說:「有點狀況。」

  「怎麼回事?淹水?」

  「不是,二樓有個窗戶被吹倒下來,結果風灌進來,屋頂有點被吹壞。」

  聽起來滿糟的,好像遠遠不只是「有點狀況」而已。

  「一樓有點漏,不過還好。」蒼繼續說,語調很平淡,但以他對蒼的了解,這不表示情況不嚴重。

  襲滅天來掙扎了一會兒,問:「你的琴呢?」

  電話那頭,蒼輕輕笑了起來:「現在是有點傷腦筋。」

  「我去找你。」

  「嗯?現在路上交通狀況應該不太好吧?你開車過來有點危險。」

  「這你不用替我擔心。」

  「這樣嗎?」蒼靜靜說:「那好吧!小心點。」

  於是襲滅天來穿上一身黑色的外出服與鞋襪,開車出門。有些路段淹水,有些路口交通號誌故障,有些地方傾倒的行道樹還沒清理,是不太好走,所以他花了平常兩倍的時間才到達蒼家。從蒼家屋子前面望去似乎沒什麼變化,看不太出災情。他把車子靠邊停好,坐在車子裡打電話給蒼。

  「你進來好嗎?我弟弟妹妹他們都不在。」蒼說。

  他轉頭從車窗望見拿著手機的蒼把門打開,站在門口。蒼看起來乾淨整潔,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他下車,萬分彆扭地走過去。

  蒼讓開請他進去,於是他在視察災區的狀況下首度造訪蒼家。只見一樓遠離樓梯的地方塞了好些顯然原來不在此處的格櫃、椅子、行李箱、紙箱、電腦等大件物品,樓梯口則圍滿了沙包與抹布,階梯上還滿是雨水的痕跡。茶几、飯桌與沙發上整整齊齊堆放著許多書本、CD以及裝在紙盒子裡的雜物,眼力非常好的襲滅天來瞄見那些書之中有一兩本他們公司發行的遊戲攻略集,他沒吭氣。

  蒼的臉看起來有點疲累,紫灰色的眼睛有明顯的困倦,比平常顯得更細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陰影,大概是一宿沒睡。蒼說現在二樓不能住人,三妹與四弟暫時去朋友家,而他見過的翠山行把兩個小的送去親戚家暫時寄住,晚點會回來。

  「既然你來了,古琴先寄放你那裡吧!這屋子需要大修。」蒼說:「你等一下把兩張琴都帶回去,還有我的琴桌琴凳。」

  「你的手?」他注意到蒼手上有一道浮凸起來的傷痕。

  蒼淡淡說:「刮傷而已,沒什麼,消過毒了。」又說:「琴現在放在我弟房間,他那間的窗子也有點滲水,你過來幫我搬到你車上吧!」

  襲滅天來跟著蒼進去一樓的一個房間取琴,原本應該很整潔的房間裡現在堆放了很多東西,看起來難免有些雜亂。

  「你怎麼不也找個朋友家避難?」

  「我不太喜歡住別人家。」蒼淡淡說。

  「龜毛。」

  蒼淡淡笑。

  他們一起把兩張古琴還有蒼的琴桌琴凳都搬到休旅車上。

  「你吃過東西了嗎?」他問,雖然他一天只吃一餐,但他很清楚人類所謂規律良好的飲食習慣是一天早中晚三餐。

  「還沒。」

  「上車。」他說。

  蒼看了看他,說:「等我一下。」蒼返回屋子裡拿了手機皮夾跟鑰匙,鎖好家門過來,一上車就把椅背放平躺著休息,顯然是真累了。

  開車的時候,襲滅天來沉默了好一會兒,問:「你是不是一晚上沒睡?」

  「沒辦法睡,要應付天災。」蒼閉著眼睛說。

  「哼,還真偉大。」

  蒼輕聲笑,聲音有點含糊。

  不出幾分鐘,蒼就沒聲沒息地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瞄了蒼的睡容一眼,在些微掙扎中把車子駛離了這個區域,穿過隧道進入城市的中心地帶,一路往北。隨著車子行進,蒼的呼吸聲漸漸由淺轉深,進入更深層的睡眠狀態。

  等一個紅燈時,他把蒼的左手拉過來,檢視那個很長但並不嚴重的傷痕。蒼毫無反應,手鬆鬆軟軟地任他抓著,顯然睡得很熟。他把蒼的手舉高一點,微微低下頭用舌尖輕輕舔舐那道傷,就像他曾經以狼形的表象舔舐自己的傷口那樣。

  放下蒼的手的同時,他忽然想、好想,帶蒼回去,帶回自己的窩。

  這個念頭來得突然,強烈得如此莫名。

  要任性?還是理性?

  對他來說,選擇似乎總是偏向其中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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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狼人與琴師
  • 状态:完结
  • 类型:同人-同人
  • tag:
  • 发布时间:2016-12-16 22:13:31
原作标题:

霹靂

原作简介:

布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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