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某種程度的交心

    襲滅天來駕駛黑色休旅車進入通往坪頂那條山路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途中蒼睡著過，頭稍稍歪向車門那邊，淺色頭髮的髮稍隨著車子轉彎而微微晃動。他不知道蒼是什麼時候醒的，就是在某個轉彎時，瞥見喜歡打盹的琴師已經睜開眼睛，安靜地透過擋風玻璃注視前方不斷延伸的黯淡山路。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很自然地突然開口說：「你說過覺得我跟一般人不一樣，其實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覺得我怪吧！」他的語氣很平淡，帶著一種奇妙的疏離，彷彿他說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某個陌生人。這並不是個疑問句，他也沒有期望蒼回答什麼。他不認為蒼會直接說：對，我覺得你很怪。反過來，如果蒼表示並不覺得他怪，他也不會盡信。人類有所謂善意的謊言，他並沒有對蒼說過什麼謊話，但是他的隱瞞，應該歸類為哪一種？善意？惡意？

    蒼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輕而低地說：「我上次也說過，我覺得人的外在表現其實都有原因。有時候，他人的一些境遇、一些緣由對一個人來說無法理解、想像不到，並不是因為那不可能，而是因為相對來說，他太幸福。」

    襲滅天來心底隱隱一撼。也許人類之中並不是沒有過這種想法，只是這還是頭一次他直接接觸到。他過去一直認為，除了極少數傳說中的偉大人物——還不知道偉大性是否全然真實，絕大部分的人類，對於不理解、不類同的一切，基本上抱持的態度就是歧視。多數歧視少數，強勢歧視弱勢，正常歧視異常。他曾走過的歲月中，冷眼旁觀許多人類群眾暴力的例子，就發生在平凡無奇的角落，以言語、行為逼使跟他們不一樣的人走上絕路，毫無心理負擔，彷彿天經地義。在人類的歷史中，有多少所謂異端是被自己的同類排擠、欺凌、侮蔑、迫害、虐殺。無利於己的不同物種被妖魔化，被追趕、屠殺、剝奪生存空間、背負無從辯解的莫須有污名。或許所有的物種皆如此，甚至狼人社會也如此，人類並沒有比較特別，他不知道，畢竟他沒有跟自己的族群共處的經驗。

    「你只是跟我認識的其他人都不一樣而已，又沒有危害到誰。」

    「如果有一天你認為我可能會危害呢？」

    「這種事情不能憑假設就成立吧？」

    襲滅天來閉上嘴，沒有繼續說什麼。他不知道蒼之於他的想法是什麼，顯然不是沒思考過，也自有一套想法。說真的，他相當好奇，卻又不肯直截了當開口問。

    「我有點好奇的是你從事遊戲工作的原因？你應該很喜歡你的工作。」

    襲滅天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喜歡故事。」刻意設計創造的世界未必比較美好，但比較美麗，比較擁有他認定的美麗。那些人物、故事，每一個重疊、交錯、平行的世界。他停了一會兒，又說：「而且，我喜歡玩電腦，跟電腦打交道對我來說很容易。」電腦能夠執行很複雜的判斷與計算甚至是決策，但本質上仍是一是一、零是零的直接邏輯組構而成。複雜的是人心，像天氣一樣，彷彿有大趨向，卻仍然捉摸不定、不可預測。他也許是有史以來與電腦最熟的狼人，但就像老者所說的，曾有狼人成為人類的英雄，相較之下，成為電腦遊戲工作者的狼人也不會更奇怪，至少他自己這麼覺得。

    「這條路很適合孤僻者。工作上雖然有團隊分工合作，但本質上仍然是孤獨。這一點，跟編寫劇本的作者也許沒有太大不同。」他淡淡地補上這麼一句。

    工作上所創造出來的每個世界，都有某個部份或是某種層面僅屬於他自己，任何第二個不同的意識來解讀，永遠不會跟他同一。就好像寫故事的人所寫的僅屬於自己，任何讀者所解讀的，也不會跟作者自己完全相同。這宇宙間的心思，如同熱力學第二定律所說的，恆趨向最大亂度。

    「若說孤獨，古琴也是。」蒼安靜了一會兒，淡淡說這麼說。古琴曲的彈奏，也僅屬於琴人自己，即使是同好、是知音，所能共享的是意境，交流的是知識、技巧、想法、感受……種種能夠描述的部份，可訴諸文字言語的、無法訴諸文字言語的，不可能全然相同。而相較與許多樂器，古琴屬於飄邈空靈的成分似乎特別大。

    在古琴的一些指法中，也有把手指靠近琴絃卻不接觸，那種無聲的氣流鳴動，感覺存於心中。所以有些人說，觀賞古琴演奏，與單單用耳朵聆聽其實是大不相同的。有些琴者的動作並不會彈出確實可聞的音符，卻會在觀賞者意識中勾起共鳴，那是無聲之音，對琴人與觀賞者而言卻是存在的。如果僅僅聆聽，就會缺少這個部份。而既然沒有真正能夠聽得見的聲響，琴人所思，與觀賞者摹想的，應該更難完全一致。這樣的差異，無法用任何方式使之具體化，甚至連其存在也難以捕捉。

    襲滅天來沉默著，然後說：「我看書上說，琴人都孤獨。」他看到這話時，曾經認真思考過，也許這便是他喜歡古琴聲音的原因？

    「孤獨其實很美好，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孤獨而完整。不會感到寂寞就好。」蒼說。有一種說法，說孤獨與寂寞的層次不同，帶給心靈的是不同明暗的感受。享受孤獨，而忍受寂寞。

    襲滅天來沒有開口。如果孤獨與完整相連結，那麼，當感覺從孤獨轉化成寂寞，是不是就表示自己開始覺得不完整？

    不完整……

    這世界上多少靈魂都在苦苦尋覓，能讓自己完整的什麼。因為不知道答案，只能在茫茫天地間一再嘗試錯誤。可是……有些錯誤，一旦發生就無法挽回，沒有救贖的餘地。有些錯誤，唯一的解答只有死亡。這個天平太傾斜，再怎麼想，他也不會把真話說出口。因為……

    我不想殺死你。

    黯淡夜光中，襲滅天來暗紅色的眼眸更顯深沉。


    ☆


    車子在黑漆漆的產業道路旁邊停下。

    「你先在車上等，我先把琴桌琴凳搬上去。」襲滅天來說。

    「你要分兩趟？」蒼說：「如果我帶琴以及背包，雖然行動慢些，應該也還上得去。」
    
    「不行。」襲滅天來斷然否決：「萬一弄傷手的話怎麼彈琴？」

    「……」

    蒼倒沒有反問，那弄傷腳的話就沒關係吧？

    「這些東西我來就好，兩趟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襲滅天來下意識就一點也不想掩飾他的異於常人。如果有心遮掩，總想得出辦法，可是他偏不要，他就是任性地在蒼面前展露他的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關於真相的暗示、洩露，他沒說真話，可是卻不掩蓋任何一條線索。

    襲滅天來下車，把仍然飄著漆味的琴桌琴凳搬下車扛起來，就這麼直接鑽入幽黑的林間。蒼坐在車上望著黑暗中茂密的樹林吞沒襲滅天來的身影，若有所思。襲滅天來回來得很快，太快了，扛了那麼重的東西，居然能以這樣的速度上到坪頂然後下來，他也知道這對人類來說簡直不可能，但他完全無意拖延一下時間作為一種虛飾。第二趟，襲滅天來揹著琴袋與背包，蒼則帶了那個LED燈隨他進入樹林。這回襲滅天來放慢了腳步，不是為了掩飾什麼，而是為了讓他的琴師跟得上。從人類的各項競技運動他就很清楚地知道，即使是體力身手非常好的人類，也很難達到狼人的水準，至少很難達到他這個狼人的水準。

    從身後延伸過來的光暈深淺頗為穩定，襲滅天來就知道蒼始終維持著差不多距離跟著他。他沒有開口，蒼也沒有開口。彼此的物理距離很接近，但他完全無法知道此時此刻的蒼在想什麼。蒼太過若無其事的態度變成一個謎。好死不死，他是個很喜歡「謎」的狼人。他是推理解謎小說的愛好者，對於人類的歷史之謎也很有興趣，所以在他主導的遊戲常常放入一大堆謎題，其中有些難度還相當高。有的玩家非常喜歡這些謎點，每個都認真去設法解破，還有針對遊戲中謎題撰寫破解大全的。有的玩家則略過無涉破關的謎題根本不去碰，過關就好。

    穿過幽暗的樹林，攀登到開闊的坪頂，皎潔月華如銀杏地毯鋪滿地面。琴桌琴凳架好放在崖邊面海的那一側。比起上次，這次整個地方顯得明亮許多，如同被月光染白了一般。

    「我想，我們先來泡茶，坐一會兒，再來彈琴。」蒼說。

    「隨你。」

    他們過去琴桌旁邊，打開背包，拿出迷你瓦斯爐、瓦斯罐、不鏽鋼壺、茶具、茶葉。

    「對了，你說泉水在哪邊？」

    襲滅天來把不鏽鋼水壺拎起來：「我去取水。」

    「等等。」蒼說著，把自己的保溫壺也遞過去，說：「這個也裝滿好了。」

    襲滅天來接過保溫壺一起帶著，身影一下子沒入坪頂斜坡的樹林間不見。蒼目送襲滅天來的背影消失，然後把目光移到天上檸檬狀的銀色月亮。


    ☆


    襲滅天來回到坪頂時，蒼盤腿坐在裝好瓦斯罐的小瓦斯爐旁，茶具茶葉已經拿出來，把琴凳暫時當成小桌子用。襲滅天來把不鏽鋼水壺放在爐子上，開始燒水。

    「你也喝吧？」蒼說。

    襲滅天來瞪過去。

    「我泡淡一點，你就陪我喝幾杯茶。」

    「喝茶還要陪？」

    「一起喝感覺比較好喝。」

    「哼。」

    「坐。」蒼淡淡一笑，說：「壺不大，一會兒就開了。」

    蒼在無提把的茶壺裡放了點茶葉，說：「這茶壺的容量大概剛好兩杯茶。你選這茶具不就是我們一起喝茶的意思嗎？」

    「難道還有泡出來剛剛好只有一杯的茶壺？」

    「有，有茶壺茶杯一樣大小的單人茶具。」

    「嘖！」

    蒼笑出聲音：「不用覺得誤上賊船，你試喝一次，如果實在不喜歡，之後你就看我喝好了。」

    水滾之後，蒼提起不鏽鋼水壺，往茶壺裡注水。蒼的手很穩，水柱維持一定的粗細，冉冉水蒸氣在月光下像是捲曲的雲煙。蒼把要給襲滅天來的茶放在凳子上，說：

    「你好像不喜歡太燙的東西？放涼一點再喝吧！」

    蒼端起自己的那杯茶，放在鼻下輕輕聞，然後淺啜一小口。

    「這茶葉還不錯。」

    襲滅天來不用把杯子拿過來也聞得到熱茶飄散出來的清香。在人群聚集的城市居住，其實他的感官有明顯鈍化的趨向，視覺、聽覺、嗅覺。這也許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在聲光紛雜、各種氣味混亂的城市裡，太敏銳的感官恐怕會讓他很痛苦。很久很久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北國，他甚至能嗅得到初春冒出雪地青草的芳香，聽得到很遠很遠地方積雪從樹上崩落的聲音。現在他在這裡，聞著人類也聞得到的茶香，看著聽著他的琴師慢條斯理地喝茶。有一天，也許這也將成為他的回憶，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時某刻想起。

    雖然同樣是茶，烏龍茶的味道跟奶茶非常不一樣，他過去似乎曾經嘗過，但印象中口感很苦，跟現在清淡甘香的感覺完全不同。

    「再一杯？」蒼說著，把第二泡的茶傾注入兩人的杯子。

    襲滅天來沒有拒絕，只是等茶水稍溫涼之後，面無表情拿過來慢慢喝。第二泡的茶味比第一泡稍微濃郁，但並不會變得苦澀，只是像是從清香走向醇厚。他終於承認茶不難喝，而且感覺並不會不天然，儘管據他所知製茶需要繁複的程序。他過去對茶的排拒，應該是他的偏見使然，因為他沒喝到能馴服他味覺的茶。

    「淡茶應該就還好，是吧？」

    「嗯。」幾杯茶下肚，襲滅天來回答得稍顯不甘願。

    蒼隱隱笑出聲音。

    「笑什麼你？」

    「沒，有時覺得你的心思似乎有點複雜，有時又覺得好像單純得很可愛。」

    「可愛個鬼！」襲滅天來凶惡地否認，而蒼仍然斯文卻毫不客氣地笑出更明顯的聲音。在蒼自在輕鬆的態度下，對他是什麼樣的想法？他曾在人類的文章裡面看過這樣的說法，說所謂合心合意的同伴，就是儘可能在彼此還能取悅對方也能被對方取悅時，開心地在一起就好。不必想太多、在乎太多。時過緣盡，也不必強求什麼、惋惜什麼，一切如流水，留下快樂的記憶便已足夠。蒼是不是抱持著這種態度？而他呢？他能不能讓自己就抱持這樣的態度，不去貪求更多？

    喝了幾杯茶之後，蒼放下茶杯，把茶具從琴凳移到地上，然後順手把琴凳挪過去一點，拉開琴袋的拉鍊，打開琴箱的蓋子，捧出古琴，放在琴桌上。蒼照例凝神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始彈琴。低吟的琴音在月光夜風中迴盪，在空闊的山巔盤旋。蒼一彈起琴，那就是個遺世獨立的世界。有了琴桌，琴音感覺比較清澈、明晰，如同變亮了一般。

    蒼彈的這首琴曲他不曾聽過，琴音朦朧，婉轉而不帶哀愁之意。曲子很長，指法複雜，用了很多泛音，有些部份旋律並不明朗，裊裊餘音像是山間的嵐氣，縈繞不去。清朗的月色下，彷彿琴音擾起了薄霧似的，瀰漫在整片坪頂。後來蒼說，這首曲子叫做「瀟湘水雲」，是首描繪自然奇景的大曲，重在寫意。也有說此曲寄託了作曲人憂國的悲思，既然情境不同，不必強求，他的詮釋便完全不著墨於那一層面。

    「天波」與「流水」是少不了的。「天波」此曲該算是已經完成，卻直到現在每次彈奏時都不盡相同，不僅是詮釋，甚至是某些部分的音律與指法。襲滅天來感覺微微奇妙，蒼這個人，情緒、思想似乎都很穩定，創作的琴曲卻偏偏不定型，千變萬化。

    這次蒼沒有彈奏那首還只有短短曲段的「流」，襲滅天來其實很有點在意，卻又不肯老老實實開口要求蒼彈奏此曲，正因為這是為他而寫，於是彆扭程度倍增。

    蒼離開琴桌，重新燒水，把茶壺裡的茶葉換過，打算繼續泡茶。

    「有人喝茶能提神，不過對我沒什麼用，喝著茶我還是想睡。」蒼說著，眼睛打開的縫變得比平常更小了。

    襲滅天來注視著他的琴師，心想真想要待在這裡等看日出，那根本是天方夜譚吧？這會兒才不過十一、二點，蒼的眼睛已經只剩一半大。

    「對了，你應該不會因為喝茶睡不著吧？你明天不是還要上班？」蒼問。

    襲滅天來哼了一聲，說：「現在才問會不會太晚了？」

    蒼抿嘴笑：「好像是。」手裡則仍然毫不遲疑地把泡好的茶往襲滅天來杯子裡注茶。

    襲滅天來沉默了一會兒，說：「泡完這回茶，我就送你回去。」
    
    蒼淡淡嗯了一聲，端起茶杯，慢慢啜飲冒著熱氣的烏龍茶。


    ☆


    那天襲滅天來果真一夜無眠。雖然他不算愛睡覺，但在窩裡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的滋味可不好受。古琴曲應該是安定心靈的音樂，但他精神有點亢奮，情緒也有點高昂，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喝了太多烏龍茶的緣故。然後想到他的琴師此時此刻絕對是甜甜蜜蜜地不知道睡到哪邊去了，他就恨得牙癢癢。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用他的狼牙狠狠咬痛他的琴師卻又不傷到對方，雖然一瞬間他確實想過蒼的鮮血會不會帶有茶的清香。

    無論如何，他倒是沒這樣對自己說：這輩子都不再喝茶了。他心想，他是一個染上愈來愈多人類惡習的狼人。

    閉上眼睛就想到蒼彈琴的樣子，蒼彈琴的姿勢很從容、很悠然。他想到蒼彈奏那曲「瀟湘水雲」時，手指經常輕輕重重地揉絃、按絃，如果揉按的是他的狼肚子那一定很舒服。這麼想著，狼皮忍不住微微抖動了一下。

    不肯乾脆起來的灰色大狼仍然不甘心地趴在四個枕頭之間，除了睡不著，對於狼窩現況也不太滿意，是說他還沒時間去補充新枕頭。厚重的窗簾外，褪色的天際正緩緩吐出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