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桌上古琴會

 

        蒼挑選東西跟吃東西一樣，慢條斯理，似乎是「貨比三家不吃虧」的信奉者。花了兩小時，逛了四家百貨公司，最後蒼在登山用品部選了一個非常輕便的迷你瓦斯爐。襲滅天來有點不以為然，當初他就是覺得這種爐具跟那套茶具不搭才沒買的。

        「你覺得比較好看的那都是燒酒精的，一下子就沒了。而且攜帶的話，瓦斯罐比酒精瓶安全。」蒼說，燒水的東西，實用比較重要。確實，瓦斯罐的設計是很注重不外洩，但酒精或酒精膏都只是裝在很普通的塑膠瓶裡，瓶蓋也沒有特別密封。

        至於燒水用的水壺，儘管一些耐火的石壺古樸可人，但蒼還是挑了個不鏽鋼的，因為蒼認為要帶來帶去，不鏽鋼的才不會碰壞，而且相對來說，不鏽鋼壺比石壺輕。

        「琴桌已經夠重的了。」蒼這麼說。

        反正是我背又不是你背。襲滅天來心想，等拿到琴桌琴凳，下次再去山裡的話，他恐怕要分兩趟上去，重量應該是還好，問題是他只有兩隻手。先把琴桌琴凳搬上坪頂，再拿其他東西。茶具、爐子、水壺可以裝在一個背包，他同時背背包跟琴袋不會有問題。不過，這樣他必須再去買個背包，因為他沒有這玩意兒。除了瓦斯罐，其他東西平常就放在車子裡，從此當作他休旅車的標準配備。

        「找個袋子把這些東西跟茶具放一起，我家裡有個舊的背包，我下次拿過來。」買完東西，他們來到百貨公司門口時，蒼這麼說。

        襲滅天來抬眼看向蒼，雖然剛買了爐子水壺，思路這麼走很正常，不過老是想到同件事的感覺還是很微妙。或者說，因為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感受特別強烈。他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有同伴，即使彼此並非同類。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蒼說。

        襲滅天來第一個反應是說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進食對人類來說是如此頻繁的活動，如果他要與蒼繼續往來，難道要一直迴避下去嗎？或者，如果他們之間應該到此為止，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乾脆揭開？雖然……最終的秘密，是不能說的。

        「萬一被人類知道我們是狼人，沒什麼好說的，連皮帶骨吃掉就是，這是鐵則。」很久很久以前，戒神老者說過千百遍。

        他又想起當年唯一一次吃人類血肉的經歷，現在他想，也許那個人類的軀體並不是真的那麼難吃，只是因為不得不為，所以連味覺都產生反抗。老者故事中的紅髮狼人在吞噬自己的人類愛人時，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襲滅天來，你有什麼顧慮嗎？」蒼清清淡淡的語調，把他拉回現實。

        「就算你跟一般人不一樣，我也不會覺得怎樣。」蒼淡淡說：「我不否認我是有感覺你跟普通人有點不同，我猜想也許你有過什麼特殊的經歷。我沒有詢問探聽的意思，有一天你願意談的話再說不遲。」

        襲滅天來望向蒼，蒼的紫灰色眸子很平靜很坦然。

        如果……事實的真相遠遠在你的猜測之外，這雙眼睛還能保有這樣的平靜、這樣的坦然嗎？當這個「不一樣」是不同物種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你仍然能說，你不會覺得怎樣嗎？

        懷疑人性的嗤之以鼻仍然存在，卻多了一分不由自主的期待。他發覺自己隱隱期望……蒼是不一樣的人類。他希望，有一天能以最放鬆的原始面貌面對蒼，而那雙紫灰色眼睛出現的，仍然是同樣的平靜與坦然。他想剖露自己，他渴望……

        說真話。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不能說真話並非擔心自己遭遇什麼。而是一旦揭露事實，身為狼人的他將必須殺死對方。老者不曾說過這樣的故事，是不是曾經有狼人在某種極端的情緒下，對關係密切的人類同伴表明身份之後撲殺吞噬對方，讓自己的身份與彼此的情誼就此湮埋作為結局。

        會不會有一天……當真相愈來愈難覆蓋時、當他愈來愈不想掩蓋真相時，他的選擇將是坦白與殺戮？這個可能性不是零，他知道。可是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更不想回頭。

        「要吃什麼？」襲滅天來淡淡問，帶過腦子裡轉過的百種思緒。骨子裡的渴望，還不足以讓他孤注一擲。

        襲滅天來首先刪除百貨公司美食街的選項，那麼多種食物的氣味混在一起，對他來說味道實在太重了。蒼說了很多種提議：各種麵類、小籠包、港式飲茶、日本料理、上海點心、泰式料理、越式料理、潛艇堡、小火鍋、鐵板燒……都一一被襲滅天來否決。

        「唔，還是你想吃牛排？」蒼問。

        襲滅天來心想，這種食物跟他平日的食性相符，他也常常會自己買牛排肉在家裡弄來吃，於是他終於點頭。

        「我們家比較少吃這種東西，我不知道哪家餐廳比較好。」蒼說。

        襲滅天來拿起手機連上電信公司的餐飲服務指南，根據推薦選定了一家牛排館。蒼聽說牛排館的名稱之後，慢慢說了句：

        「聽說那家餐廳很貴。」

        「反正算我的。」襲滅天來說，在人類社會中算是高收入的他，雖然對理財完全沒有興趣，但以人類觀點來說並無任何奢侈習性或不良嗜好，錢之於他完全不是問題。

        「不好吧？」

        「你負責彈琴給我聽，其他的你就別管了！」襲滅天來惡狠狠地說，忽然極其乾脆地一把拉了蒼就往停車場的方向大步走去。
 

        ☆
 

        約莫二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據說是本市最頂級的牛排館裡。襲滅天來點了份量最大的肋眼牛排，蒼則捨牛排而點了法式橙汁燻鴨胸。服務生問襲滅天來牛排要幾分熟。

        「我要生一點。」

        「四分熟？」服務生問。

        「三分好了。」襲滅天來心想，應該沒人會要求一分熟。

        服務生客氣地提醒說這裡牛排是用瓷盤盛不是鐵板，肉可能會比較生一點。這對襲滅天來來說自然不是問題。

        「我從不在外面吃飯。」裝飾得精緻漂亮簡直像藝術品的前菜被送上餐桌時，襲滅天來忽然這麼說，說時還瞥了排得整整齊齊的那一大堆銀質刀叉調羹一眼。心想人類吃東西真是不乾不脆找麻煩，搞那麼多花樣。

        蒼抬眼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溫聲說：「我教你怎麼用這些餐具好嗎？」

        他回視蒼一眼，然後點了點頭。於是蒼告訴他，上哪道菜時應該用哪些餐具，順便糾正他握刀叉的姿勢，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關於他為什麼不會使用這些東西。他注視低著眉、拿調羹慢慢喝湯的蒼，心裡有很多很多疑問與想法。

        蒼這個人是少根筋、什麼都見怪不怪？還是真的那麼具有包容力？或者，是蒼把真實的感覺隱藏得太好？

        「怎麼了？」蒼抬眼看他。

        他搖搖頭。

        東西一道道來，上主菜時，襲滅天來點的牛排果然好大好厚的一塊，熱騰騰的，一切就淌出鮮美的肉汁與血水。如果他現在是處於狼形狀態，兩口這塊肉就下肚了，不必用刀叉慢慢切開放嘴裡咬。

        「這裡的東西味道很好，不過價錢實在太高了點。你喜歡牛排的話，下次我問問看是不是有哪家餐廳更實在。」蒼慢條斯理地切下四分之一塊鴨胸肉遞到他盤子裡，一面這麼說。

        「你幹嘛？」

        「太多了，我吃不了。」蒼淡淡說：「我很少一餐吃這麼多。」

        這點食物對襲滅天來來說不算什麼，他平常一頓吃得比這樣還多。最近也不知道為什麼，之前調整成一天進食兩次的頻率又回復到一天一餐。這樣也好，沒心情的時候，弄吃的有時挺麻煩。

        蒼分了襲滅天來四分之一鴨胸肉，襲滅天來那塊牛排肉本來就很巨大，而且他已經刻意放慢速度進食，但是他把主菜吃光之後，蒼還在慢慢磨，鴨胸肉還剩下幾乎一半。

        「再來點？」

        「不要了，我不喜歡煙燻的味道。」襲滅天來說，他吃他那塊牛排時，捨棄主廚精熬的醬汁，只用了非常微量的辣醬油，牛肉本身算是相當新鮮，其實不用調味料也無妨。

        襲滅天來撐著下巴看蒼慢吞吞地吃東西，覺得很有趣。即使以人形表象來進食，以人類觀點來說，他吃東西的速度也算非常快的，而蒼吃東西又特別慢，於是形成強烈的對比。

        「吃這麼慢，食物都變冷了。」以肉食動物的習性觀之，鮮活溫熱的血肉吃到變冷是有點可惜，不過反正蒼吃的東西是經過人工加熱的就是了。

        「我從小吃東西就慢。」蒼說：「總覺得，現在人們生活的步調太匆忙了。」

        「你在說我嗎？」

        蒼望向他，笑了起來：「不，除了吃東西很快之外，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匆忙。」

        匆忙的人，又怎麼會欣賞完全與匆忙二字無緣的古琴？

        上附餐的時候，襲滅天來把華麗漂亮的蛋糕往蒼那邊推過去。
     
        「嗯？」

        「我不吃這玩意兒。」

        「我也吃不下了，請服務生打包好了，我帶回去給我家老么。」蒼說，沒忘記九方墀說過要他帶點心。

        襲滅天來嘗試著喝起熱奶茶，他依照蒼教的方式，在熱紅茶裡加一丁點糖，不攪拌，轉動一下杯子，加入奶水。蒼說這樣的話，糖溶解的程度比較剛好，喝不出甜味，但會感覺茶味順口。這回的茶跟上次的味道不一樣，不過他發現自己還能接受。

        「你上次說的古琴大師，其中一個是不是叫琴魔？」

        蒼瞥了他一眼，說：「你找到答案了？」

        「另一個叫初行雁，對不對？」

        「嗯，我說的就是他們。這兩人，是因為一曲琴音相識。」

        就像我們。

        但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每個故事都不盡相同，結局也不一樣。

        「初行雁雖然琴彈得相當好，但他本身不是古琴師，所以要聽到他演奏非常難。不過堪稱當代頂尖古琴大師的琴魔，卻不是完全沒機會聽他彈琴。事實上，琴魔曾經來過古琴協會幾次，就在琴亭裡演奏。」蒼停了停，眼光彷彿飄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蒼輕聲說：「非常難忘的回憶。」

        從蒼的眼神語調，襲滅天來清晰地感受到蒼對古琴的深愛。他想起上次蒼在黑暗的琴亭中彈奏「天波」的情景，對他來說，那也是非常難忘的回憶。

        悶了半天，他終於開口說：「我想聽你彈琴。」已經好多天沒有聽到了，幾乎快到全身不對勁的地步。

        蒼看了看他，說：「我今天還是不能太晚回去，所以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星期天晚上古琴協會應該不可能沒人吧？」雖說就算有其他人在，他們也仍然能去蒼慣用的那間琴室彈琴聽琴，可他就是想去沒有其他人的地方。說起來，古琴的彈奏與聆聽，在某種層面而言其實是很私密的事。

        「週日晚上很多人都會待到比較晚。」

        襲滅天來意識裡的灰色大狼開始不高興地繞圈時，蒼忽然開口說：

        「要不我們去你公司吧！」

        「我公司？」襲滅天來挑眉。

        「你們公司現在應該沒人吧？」

        「……是沒有。」

        「那就去吧！」蒼看著他，露出一絲幾乎可形容為調皮的笑意。
 

        ☆


        於是，週日晚上九點多，襲滅天來帶蒼來到黑漆漆、靜悄悄的公司。

        走進玻璃門，穿過枯燥無味的走廊，他們在他專用辦公室門口停了一下，不用說也知道場地不適合。最後，他帶蒼到他們公司的會議室，順手打開天花板的日光燈與空調。在他敏銳的聽覺下，日光燈發出細微的聲響，空調開始嗡隆隆地運轉。

        整體來說，他們公司的裝潢乏善可陳，但是會議室的陳設卻相當高級，除了超大尺寸的液晶螢幕、視訊會議等電腦設備、硬質玻璃白板之外，連桌子都是仿石桌面的大型會議桌。

        「你們的會議室很不錯。」蒼環顧了一下，這麼說。

        「也就只有這裡不錯而已。」

        蒼把怒滄琴拿出來放在會議桌上，雖然配置的電腦椅可以調整高度，但就是不太對勁。可能因為椅子有輪子的關係，感覺上不是那麼穩當。襲滅天來正想開口說什麼，蒼突然脫掉鞋子，整個人爬到桌面上盤腿而坐，然後把古琴放在腿上。

        「抱歉，失禮了。」蒼淡淡的語調中，有種很難形容的愉悅與興致。

        「才怪，你根本一點都不覺得抱歉吧？」

        蒼輕笑了一聲，稍稍調整琴絃，對於蒼、對於古琴，日光燈的色澤怎麼看都不對味。襲滅天來望了抱著古琴調絃的蒼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過去關掉電燈。驟然降臨的黑暗中，他看到蒼抬眼注視他，卻沒有開口說什麼。沒有問他為什麼要關燈，就好像認為他關燈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你過來坐這裡。」蒼指指自己前方的桌面，意思是叫他也爬上桌子。

        他看了蒼一眼，一言不發地過去，脫掉黑色短靴，盤腿坐在蒼面前。緊閉的玻璃帷幕透入夜晚的微光，昏暗不明的會議室中，兩個人面對面盤腿坐在會議桌上，若有第三者看到，一定覺得這景象超級詭異。

        「古琴的音量很小。」蒼忽然開口低聲說：「它也不需要有太響亮的聲音，因為……」

        他看著蒼微微落下眼簾。

        「古琴的琴音，僅屬於撫琴人自己，與撫琴人的知音。」

        黑暗中，指動音起，氣流微妙擾動，細膩的振顫直指心底，縈繞出此時此刻無可取代的「天波」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