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晚宴

晚宴时国王迟到了，美梅莎轻声嘀咕：“他总是迟到，爸爸说他喜欢让别人等。”

也许因为今夜只有她俩是王后的侍从女官，所以美梅莎屈尊纡贵和卡维丝闲聊起来。卡维丝不知道哪样更让她吃惊，是整整一天傲慢如公主的美梅莎也会和女伴咬耳朵闲聊；还是她竟然这样轻佻随意的议论国王的行为；同时她又觉得美梅莎的话合情合理，原来国王的举动背后也有着普通人可以窥见的心思……骤然之间太多东西涌到她面前，卡维丝觉得眼睛和心思都不够用了。

这一千盏油灯照亮的豪华的宴会厅，光滑的地砖上画着浪花、河豚和各种五颜六色的水生物，在她的脚下闪闪发亮；鲜花、蜡烛、水果和糕点装饰的十二条长桌，本身就光洁美丽得像是某种可以吃的东西，而挤挤挨挨地坐在长凳上的人们就像是涌出的华丽花边，卡维丝从未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只觉得又兴奋，又惶恐。

“天啊，他们每天就这样挤在一起吃饭吗？”她悄声问美梅莎，然而在这种环境下，所谓“悄声”其实已经是高声嚷嚷了。

美梅莎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我知道了，你是第一次参加宫廷晚宴，是不是？”

卡维丝的脸涨红了，她意识到，作为乌赛亲王的小女儿，美梅莎早已熟悉宫廷生活，而自己则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贵族家的女儿。

“但是我现在是王后的侍从女官了，”她挺直脊背，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会经常参加晚宴，我会真正成为王宫中的一员。”

“说真的，作为王后的侍从女官，只有被她邀请才能参加晚宴，我还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呢。”美梅莎毫不在意地说，“以前爸爸总喜欢带着我们来吃晚饭，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太乱了。”她娇俏地皱了皱鼻子，“一会儿晚宴开始的时候，那才叫好看呢，贵族们抢起食物来，和平民百姓甚至乞丐们也没什么差别。”

她被卡维丝惊讶的表情逗乐了：“还有酒，天哪，那些男人们喝起酒来的样子，我可真心吃不消。你知道吗？妈妈总是说，要么是在自己家的宫殿里，要么就只有坐在那个位置——”她翘起小手指悄悄指了指王座平台，那里摆着王室成员和重要客人专用的餐桌，“才能真正好好吃一顿饭。”

因为是谒见日，王室餐桌旁也坐满了人，大贵族们戴着华贵的假发和头冠，祭司们剃着光头，还有上下圣河流域使节们奇特的发型和发饰，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就像是一场歌舞剧的布景。

王后就坐在这布景中间。在公开场合，她穿着圣河王朝最流行的服饰，一件染着华丽花纹、压出精致细褶的丘尼克，半透明的宽肩带束在胸前，乳头用散沫花染红了，乳房上也画着精致的花纹；厚厚的黑色假发编成无数小辫子，戴着双色羽冠——上圣河流域的金色羽冠和下圣河流域的红色羽冠，一圈金质的小莲花拥簇着羽冠，垂下无数条细细的金链，前面一直垂到她精心描绘的眉毛上，后面则垂到肩头；大朵大朵金质莲花的项链、臂环和手镯，镶嵌着累累的青金石和绿松石，闪烁着耀眼的光泽。然而卡维丝遗憾地发现，这样华丽的装束反而没有内殿中那简单的打扮适合她，在浓重规整的妆容和繁复绚烂的衣饰下，王后的脸显得有些黯淡和憔悴，而裸露肌肤勾勒线条的丘尼克，也无情地暴露出她开始发胖的身材。

在她身后的壁画上，画的是她和乌那斯三世的生活场景：他们的婚礼，他们在王庭中散步，在圣河上泛舟，在王座上接受朝见，泰伊丝公主的诞生，王后抱着公主，国王对她们微笑……画上的人永远那么年轻、窈窕、宛如神明，可是被画的人却无法逃避岁月留下的痕迹。

卡维丝还知道，壁画上还曾有更多的孩子的身影，在他们夭折后，被精心地涂抹修改掉，不留一点痕迹。

这是卡维丝第一次参加宫廷晚宴，第一次真正置身于王宫的权势之巅，如此拥挤、华丽、热闹、奢侈，仿佛这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哀和落寞。

美梅莎仍然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个重要人物，知道所有人的隐私和八卦，又肆意地品评嘲笑他们的相貌、衣着、装扮和举止。卡维丝没有想到世上会有人比卡努忒更八卦，比提里奥更毒舌。美梅莎毫不在意地嘲笑王后：“国王还是对她很好，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看，她已经那么老了，而且变得那么胖。”

“因为他爱着她。”卡维丝说，“这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没有人可以破坏它，即使是国王也不应该破坏人们对浪漫故事的憧憬和喜爱。”

美梅莎挑起一边眉毛，愕然地看着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笑：“噢，奈菲蒂丝在上啊！你到底是被教养的太好了呢，还是真的是个傻子？”

正在这时，号角声响起，宣告国王即将到来。众人就像是被惊动的蜂群，无论男女，纷纷抚摸自己的衣裳、假发和头冠，在位子上调整姿势，一阵悄无声息的骚乱席卷了整个宴会厅，又迅速地归于平静。

国王走过餐桌中间的通道，就像是一阵金色的风卷过，两旁的人纷纷起身、弯腰、致意，就像风中的麦穗。乌那斯三世身材高大，卡维丝曾经觉得他是世界上最魁梧的人。在成为哈维坦五世的继承人之前，国王在战争和沙漠之神赛特的神殿中修行，此后就一直保留着赛特祭司的装扮，头发和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上戴着累累的金链，耳朵、眉毛、鼻翼和下巴上不对称的钉着若干金环。而他雕刻般的容貌和金棕色的肌肤，使得这怪异的装束显得格外威严堂皇，尤其是火光照耀在他脸上，金链和金环的光芒闪烁交织，看在卡维丝眼里，那是比壁画上的国王更加接近神明的存在。

“哦，他太英俊太英俊了，如果能够成为他的女人，我愿意献出一切。”美梅莎心醉神迷地说。原来她也是国王的爱慕者之一。

“我让你久等了吗？我的王后。请接收我的歉意。”国王的声音奇特而动人，就像是浇在皮革上的热油一样滑而厚重，又像是雷声一般低沉震耳。卡维丝曾经好奇地猜测，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会是什么样的。

王后仪态万方地站起来：“即使等待的时光，也是美好的。”她的声音仿佛充满喜悦，“我的国王，我的丈夫。”

卡维丝眨眨眼睛，此刻她又领悟了一个道理，一个之前她只是听说，却不甚明白的道理，“生活在王宫中，每一个人都是好演员，越是接近王座的人，演技越是精湛。”

拥簇在国王身边的人纷纷入座，只有一个少年跟随他一起走向王座餐桌。卡维丝认出他是西瑟斯，美尼斯家族年轻的嫡子，刚刚成年并进入宫廷生活，是国王新近的宠儿。

他走到王后身边停下，年轻俊朗的脸上露出欣喜爱慕的神情，“王后陛下，”他久久地吻着她的手：“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太阳下奔波，但是直到此刻，我才切身感受到炫目的光芒。”

国王大笑起来，王后的眼睛一直看着国王，只是对西瑟斯露出温和有礼的浅笑：“我真是受宠若惊啊孩子。”

每个人都笑了。国王拍拍手：“来点音乐吧！”这时，王后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哦，陛下，今晚第一支曲子，将由一个特别的人专门为您弹奏。”

众人这才注意到，一直被摆在王座平台下的竖琴，今晚被搬到了台上。一个小姑娘被几个侍女拥簇着走过来。她独自走上台，稚气的羞涩中带着一点调皮，在国王面前行了一个礼，声音清脆地问：“您允许吗？陛下？”

国王面露惊喜，一把把小姑娘抱起来，吻了吻她稚嫩的脸颊，又小心地把她放上琴凳：“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亲爱的女儿。”

那是小公主泰伊丝，国王和王后唯一活着的孩子。

平心而论，小公主弹得并不特别好，好些地方还有点磕绊。“我在她这个年纪，竖琴弹得比她好多了，即使是卡努忒，也弹得比她好。”卡维丝很有点不敬地想。又惊讶的发现，仅仅是一天的时间，她已经有胆子在心里悄悄非议王室成员了。

她身旁的美梅莎，用扇子遮住嘴，卡维丝恰好看见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但她的眼神却专注而热切，就好像正在演奏的是整个圣河流域最了不起的乐师。卡维丝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也是这样的神情，而这间宴会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和自己一样。

也许，只有国王和王后，才真正陶醉在小公主略有些生涩的琴声中，仿佛那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旋律。

这时，卡维丝终于看见了父亲提赫斯，在另一张餐桌上，坐在下圣河首相身旁。提赫斯没有看见她，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公主身上，脸上带着夸张的喜悦陶醉的神情，也许太夸张了一点，看上去有些谄媚和卑微。

卡维丝轻轻咬住下唇，低下头去，飞快地擦掉了忽然涌出来的一滴眼泪，又抬起头，装出自己是被着稚嫩的琴声所感动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装，而且要比所有人都装得更自然、更生动。她已经坐到了比父亲更靠近王座的位置上，尽管这个位置仍然微不足道。

“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演好自己的角色，那么我也能够。”她在心里悄悄地，但是坚定地说，“而且我有把握，比所有人都演得更好。”

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十六岁的少女，刚刚成为王后的侍从女官，第一次参加王宫晚宴，对于未来将在这个宫廷中扮演的角色，她还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