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几百米的距离，在看似短促实则漫长的一瞥中悄然流逝。
当滑车的移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是Avalon的英灵殿，而非巴黎的吸血鬼老巢。
莉亚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像个狱卒似地偏着头，示意我下车。
“再拿根棍子就更像了……”
我悻悻然地踱步，踏出车门的那一瞬，一股无比熟稔的灵力波动扑面而来，使得我的呼吸也为之一窒。一时间，只觉得两腿酸软，寸步难移。
“快走吧，他已经等了你很久。”
莉亚似乎很清楚我心中的感受。她装作没有听见我之前的讥讽，轻轻按了一下我的背脊，在我耳边低语一句，后来居上，走到了我的前面。
她的语声平淡，蕴着一股不明所以的伤感，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握拳，深深吸气，强打起精神跟着走了出去。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间又高又宽的拱形大厅。它直接跟滑车的站台相连，有着半圆拱的排窗和扁圆的宽大拱顶，天蓝底色的天顶横梁上饰有镀金的欧石楠和玉雕的铃兰，梁距之间色彩纷呈，四壁布满北欧神话中的各种怪兽和巨龙的雕刻；在高逾十米的墙壁中线上，环绕着一条钢鳞的蟒蛇，它衔着自己的尾巴，在卫戍着大门两侧的两座女武神浮雕之间，构成了那两扇城洞般宽阔的大门的外框。
以建筑艺术而论，这个大厅真可说是一件旷世绝作，可惜现在的我却无心赏鉴。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大厅尽头的一棵大树吸引了。
从树种来看，那应该是一棵白蜡树，但却比普通的白蜡树高大粗壮得多。它的主干顶着穹顶，深深地嵌入墙中，树干中段被挖出一个榄仁形的大洞，里面嵌着一块硕大坚冰，冒出丝丝白气，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竖立的白瞳；树根攀着一排阶梯向四面八方蔓延，郁郁葱葱的树叶帐幕似的遮住了小半边穹顶，然后垂挂下来，被那块坚冰发散而出的冷气一绕，仿佛大幕的流苏般轻轻颤动。一眼望去，竟教人看不出那究竟是真树的还是雕塑。
在那块坚冰里有一个几乎分辨不出的消瘦身影。这个好似不慎被困入琥珀之中的昆虫般的形体，穿着一件状如丧服的单薄布衫，在一片烟云般虚无缥缈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挛缩的光脚，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走上前去，手抚冰面。针刺般的寒气经由手臂传向全身，体温瞬间便下降到冰点，血液似乎凝住了不再流动，连思想也被这阵急寒冻成了硬块。
“老师……”
我低声呢喃，强忍住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压制住恨不得挥拳捣毁一切的忿怒，良久良久，直至胸中的血气终于平复下去。
“这是神王的墓园？”
我转身环视整个大厅的布局，最后视线在莉亚的身上落定。
“大部分都是彼得亲手布置的。”女孩苦涩地一笑。
她有这种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神王的墓园是一种S级的封灵法阵，其作用是冻结受术者体内所有的破坏性法术能量。这个法阵的得名是源自它那无限接近X级的防御能力，以及还有一项人所共知的事实——古往今来，还从没一个术士，能真的从这个墓园中走出来。
“彼得？”这个突然冒出的称谓让我愣了一下。
“我们都这么叫他，他自己也很喜欢，说显得年轻。”莉亚轻轻拍着冰块，以一种女儿追忆自己父亲的亲昵语调回答。
“明明就是个废柴大叔好不好……”我轻轻砸了一下树洞里的冰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莉亚。
“都是拜我们这些废柴的弟子所赐。”莉亚目光闪烁，絮絮低语，“他中了枯血咒。”她仰颈轻叹。
“什么！”
枯血咒是一种两败俱伤的S阶阴阳术。它会缓慢地破坏受术者所有的灵力回路，直至对方完全丧失术士力量，以效果而论，类似一种慢性毒药。
“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包括彼得也从没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但他会变成这样，跟你、跟我、跟这岛上所有的人都脱不开干系。”莉亚加重了语气继续说下去。“你应该不会忘记十年前你引起的那场骚动吧？为了替你掩饰噬魂士的身份，彼得独自扛下了研究禁术的罪责，这些年来一直被术士联盟通缉。在流亡的途中，他收养了连我在内的十来个术士界的弃儿，组建了顽童术士团，并且完成了Avalon的前期建设……”
“等一下，”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Avalon的建设构想真的是由彼得森提出的？”
莉亚有些不满地瞥我一眼。
“当然。”她说。
“真是出乎意料……”
“怎么？”莉亚追问。
“我难以想像，”我直言相告，“一个迂腐到要动用研究经费给弟子购买法器的人竟会搞出这种事情。”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莉亚向我投以一个绝冷的凝视，“彼得此生最重要的一项研究——就是你。”
“你以为彼得在几百个学徒里选中了你，这只是一个巧合么？”
“你以为虹纱魔女会破格向你提出入团邀请，也是巧合？”
她简洁明了地说下去，每一句话都好像一块千钧巨岩，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儿上。
“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嘴里泛起阵阵苦涩，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轻声长叹，“不愿意承认，自己当作挚友、兄长、父亲那样信任和依赖的那个人，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唤醒我的噬魂者的血脉。不愿意承认，他也不过和别的术士一样，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件稀有的标本来对待……”
我叨叨喋喋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而莉亚却笑了起来。那笑容辛酸而又凄凉，好似开在寒风中的一朵雏菊。
“不要再无病呻吟了，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她以一种说不清是愤懑抑或是嘲弄的口吻说道，“标本至少还有价值，标本至少会被人捧在手心里注视，标本至少会被小心翼翼地呵护。”
她说到这里嘴角微掀，露出一排紧咬的贝齿。
“像你这样的混蛋永远都无法理解，生活在这岛上的人，有多渴望被人重视。”她仰起头说下去，语声坚决得足以劈砖裂石，“哪怕明知那是假的，哪怕明知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哪怕只有一瞬间。”
“我们不在乎。”略微的停顿之后，她总结般地说道。
我一时想不出说什么话好，只能虚张声势地盯着她看。
莉亚瞪着眼跟我对峙了一会儿，其间她几次努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最后，像是厌倦了这犹豫不定的自己，她狠狠地跺了下脚，把脸一偏转向树洞：“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的。”她说，“如果你觉得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那你就走吧，没人会拦着你。”
这次轮到我发笑了。
“就别逞能了……”我揉着酸得发胀的眼睛，嗤笑着说，“你连撒谎都不会，我又怎么能放心把彼得森交给你？看你刚才的表情，就差哭着求我不要走了吧？”
“你！”
莉亚霍然旋首，带起的劲风将我的额发也激得飘起。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你该叫我学长。”我果断截下她的话头，“处世原则的问题我们还是先放一放。我现在比较想知道的是，术士联盟到底出动了多少人，把彼得森弄成了这副德性。”
莉亚那副恼羞成怒的表情忽然僵住，脸色迅速地阴沉下来。
“六个……全部都是A级术士。”她恨恨不已地回答。
“还真舍得下本钱。”我冷哼一声。
“本来如果抛下我们不管，彼得绝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可他没那么做。”
女孩说到这里哽咽了。她抬起下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
“那时我还只有B阶，别的人就更帮不上什么忙了。彼得差不多是以一敌六，最后虽然勉强把对方杀退，但对方有一名阴阳士受伤过重，在临死之前他使出了枯血咒，想要拉彼得下水……”
她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耸肩，想要冲我笑笑，但没有成功；两颗亮闪闪的泪珠顺着女孩白色山茶般嫩白的脸颊滚落，教人看得心脏猛地抽紧。
“结果，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口齿含糊地说。
我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拳头敲击冰面，敲到第七下的时候她刚好说完，我出拳时力气用得稍大，拳头便擦着冰面落到了空处。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竟然是S阶……”我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不自觉地咕哝。
枯血咒对施术者带来的副作用极其恐怖——在破坏对手的灵力回路的同时，施术者自己的灵力回路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能把对方逼到使用这种自残的术法，可想而知当时的战况有多惨烈。
“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我用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出一个头绪，却还是没能猜出莉亚找我来这里的意图。
“详细情况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这个时候，埃西夫轻咳一声插了进来。
“想必你也知道，枯血咒是一道S级禁咒——除了X级的净灵士之外，无人能解。”他照本宣科地说道，“而在这个世界上，X级的净灵士就只有一个人。”
埃西夫没有立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是垂询般地看着我。
“北天第一星……”我以同样郑重的语声接口。话题牵涉到术士界的另一位霸主，我毫不怀疑，哪怕是术士联盟的执行主席，也不敢有任何不敬的言辞。
“这等于是一条死路。”我想了想，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埃西夫脸上露出愁苦的笑意。
“我们当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虚无缥缈的北天术士团领袖的身上，所以我们就只能来找你。”他说。
我一阵错愕：“找我有什么用？我既不是X级，也不是净灵士。”
“但你是影子猎手，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影子猎手。”
埃西夫昂扬顿挫地回答，左手一招，变戏法儿似地弄了个红色封皮的档案夹出来。
“空间术法？”我讶然看着他。
一般导师级别的术士大多会对其它类别的术法稍有涉猎，但绝不可能达到获得品阶的地步。而埃西夫刚刚使用的这个空间转移术法，显然已颠覆了这条定律。
“托彼得森的福，他的研究让我获益匪浅。”埃西夫谦逊地躬身，向冰棺里的同僚致敬。“尽管只是D级的学徒水准，但是这在术士史上，绝对是一项里程碑式的成就。”
“这是在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基础上，我们自行研发的一个救治方案。经过我们的反复论证和推演，证实这个方案的成功率在90%以上。”表达完对于彼得森的无限倾佩，埃西夫从档案夹里取出一份卷宗交在我的手上。
那叠文件足有七八十页厚，我随手翻了几页，一看尽是些让人头疼脑热的专业术语，就又递了回去。
“看不懂。”我歪了歪嘴。
埃西夫翻了下白眼。
“说白了其实非常简单，”他说，“从本质上讲，枯血咒是一种破坏术士灵力回路的慢性法咒，除了依靠高阶净灵士净化解除之外，就只有当它的法术效力完全达成之后，再对受术者的灵力回路进行修复。但是完全被摧毁的灵力回路，是连X级的阴阳士也无法修复的东西。所以我们从彼得森的研究入手，发现可以通过对灵力回路的完全改造，来达到保留彼得森术士能力的目的。”
埃西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睨眼观察我的反应，然后他沮丧地摇头。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像是一头对着塑料香蕉发怔的猩猩。
“这就好比一座主梁断裂地基崩毁的房子，无论你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去修缮，都难以让它尽复旧观。那么，与其让它变成一片废墟，还不如干脆拆掉重建。”于是他又举了个相对浅显的例子，同时举起右手的食指。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还缺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始祖之血。”他刻意放缓语速，以表示这才是整段话的重点。
这让我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听上去不像是能在苏富比的拍卖会上搞到的东西。”我低声嘀咕。
“当然，那指的是轮回师——沙利昂.斯铎德的血清样本。”莉亚一声讪笑，冷冷地插话道。
“哇靠……”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先是愣了那么几秒，而后立即抱头，一声哀鸣。
“我只不过跟那虹纱魔女闲扯过几句而已……跟轮回师那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完全不熟的啊！这种事情你们去拜托国际红十字会才比较靠谱吧！”我当即撇清道。
莉亚和埃西夫对视一眼。
“国际红十字会可没能力潜入南陵殿将的老巢，刺杀他们的首席。”他们一本正经地齐声说道。
“潜入南陵殿将的老巢……刺杀他们的首席……”我吃力地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我听你们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事就跟去隔壁玛丽的农场里摸个鸡蛋那么容易呢？”
“这当然不那么容易，但是我们敢提出这个方案，自然也是做了不少准备的。”埃西夫连忙解释，“你看看这个吧。”他在那档案夹里翻了一通，然后挑出另一份卷宗，交在我手里。
“这种事情是做点准备就能办成的么……”我不情不愿地扫了一眼那份文件的封皮，上面居然是一排汉字。
“北天异闻录？”我失声惊呼，“哪里搞来的？”
“术士联盟的文献库。”埃西夫得意洋洋地微笑，“这可是只有导师级才有权限翻阅的重要资料。”
“一部连作者身份都无法核实的自传……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准备？”我呛声道。
“关于南陵的情报，只有这本传记里有所记载。”埃西夫干咳两声，脸色尴尬，“也只有北天的术士才敢对南陵殿将评头论足吧。”他故作深沉地喟叹。
“你们的胆子才更大吧！居然策划潜入南陵的老巢行刺他们的老大！”
“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埃西夫摊了摊手。
“神王墓园的阵法效力最多只能再维持两个星期。如果不能赶上枯血咒法力消褪后的最佳时机施救，那就不单单是丧失术士力量的问题了。”在埃西夫思忖着该如何解释的时间里，莉亚忍不住抢话：“身为A阶的封印士，你应该非常清楚神王的墓园的施术风险是什么，你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彼得死掉么？”
她说到这里，攥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冰棺，悲伤的眼睛里迸放出凶恶而又坚决的光焰。
“可怜的彼得森，都快死了还不得安宁。”我暗自感叹，“不过也没准儿，如果他能看得见也听得见，在边上看着我们这样为了他吵架，一定感觉爽爆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或许后面那种心态更符合彼得森的性格。
“你们真的有把握？这听上去基本就是在自杀。”我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份卷宗，嘴里继续质疑这个骇人听闻的计划，心里骂骂咧咧。
居然都是文言文……这摆明了就是欺诈啊！
“其实情况没你想像的那么严峻，我们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基本能够保证，在你们秘密潜入的时间段里，南陵的总部顶多只有三名殿将留守。”发现我的口风略有松动，埃西夫立刻起劲地撺掇。
“十三个或是三个，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分别么？”我将手中的书页合拢，看向莉亚，“除非能把他们的算术士全部骗出场外，否则或许还是前者能让我们死得更痛快一些。”我知道在这个计划中，她才是真正的决策者。
莉亚两手叉腰，眼望地板。
“南陵只有一名算术士，”她冷冰冰地答道，“就算没法把她骗出场外，我们也有别的法子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疲于奔命。”
“这可是在一位S级的算术士眼皮底下搞鬼。”我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轻率。
“其实，我们何不换一个思路？”我试着说服她打消这个疯狂的念头，“仔细想想，我们要的只是一份血清样本。说不定轮回师大人热心公益，经常不定期献血，为了这样的事打打杀杀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据我所知，彼得森似乎跟贝利亚很有些交情。如果……”我越说越慢，越说声音越轻。没办法……这话荒谬得连我自己都不信。
“拜托你搞清楚状况！”莉亚不出意外地爆发了，“我们要的是轮回师沙利昂.斯铎德的血清样本！你指望世代相传守护了他几千年的天巫女监守自盗？”
她竖起两道细眉，脸涨得通红，怒气使得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却诡异地于她的美艳分毫无损。
看着这样一张脸，我忽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跟她争辩下去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保有着完整良心的亡命之徒。能够击败这种人的力量——就只有死亡。
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完。
“该搞清楚状况的是你们才对。”
我把手里的文件还给埃西夫。
“谢谢，”我对他说，“但是等我看明白这个，估计彼得森的尸体也该烂光了。”
“说真的，”我又转向莉亚，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下去：“比起潜入南陵刺杀轮回师，还是说服贝利亚监守自盗的成功率要高一些。”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参与？”可是莉亚完全忽略了我的诚意，她把脸一板，凶巴巴地问我。
“我的意思是你们该先让我换身衣服，”我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滑稽的水兵服，“就算是自杀，至少也该让我死得体面一点儿。”我捂着脸，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委屈。
当一个良心未泯的亡命之徒，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