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内殿

尽管知道侍从女官的人选其实早已内定，但跟随众人走向王宫内殿的时候，卡维丝还是紧张得脚步踉跄。“如果王后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我出丑了怎么办？”她控制不住地想，“也许真如卡努忒所说，王后更喜欢她呢？她会不会对父亲说，你那个更美丽的女儿呢？把她给我换回来。”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也对自己说，“停下！停下！你这个傻丫头！”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一天是谒见的日子，王宫外庭和走廊上挤满了人，祭司、朝官、侍卫、仆从，以及各个城邦和部落的使节，还有少数幸运的平民，他们纷纷侧身，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群美丽少女走过，卡维丝想看看父亲和哥哥在哪里，却发现根本没法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他们。

母亲的叮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从今天开始，我的女儿，你要意识到，你已经处在家人无法再为你提供保护的位置上。你要成熟起来，要足够聪明、足够谨慎，离王座和王座上的人越近，越不能出一点差错。”就在早上，母亲为她整理衣裳和妆容，一边轻声叮咛。在卡维丝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母亲的全部关注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好像她是她唯一的孩子。

内殿女官只能穿样式最简单的白色丘尼克，但是她们会在吊带、披肩、腰带、假发、头冠和首饰上极尽精巧和炫耀。卡维丝原本觉得自己已打扮得很漂亮了，然而走在备选的少女之中，她不无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戴着假发，觉得自己的头好重、头皮好痒，一直在担心假发会不会掉下来，怎么也没法像走在最前面的几位少女那样优雅自若。

少女中最美丽的是珊妮卡，她和卡维丝一样，来自一个还没有赐姓的小贵族家庭。但珊妮卡已经十七岁了，妩媚、窈窕、美艳。她的美貌中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从她的体态特征来看，过不了几年她就会开始发胖，皮肤和五官也会变得粗糙起来，但这种潜在的危机反而为她的容貌增加了一重惊心动魄的光彩，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与她相比，其他的女孩都像是青涩的小花骨朵儿。

而出身最高贵的是乌赛亲王的小女儿美梅莎。她的丘尼克上挂满了彩陶珠子和金珠串起的珠链，一直垂到脚面，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荡漾；她的假发上带着五颜六色的羽毛编织成的小小的羽冠，发顶还插着一个精致的锥形香膏盒——这种羽毛，卡维丝连一根都没有，而这样插在头顶的香膏盒，最近刚刚流行起来，卡维丝还是第一次看到；就连她的凉鞋上都缀着青金石和珍珠，而且很显然，不像其他女孩子，她早已习惯穿鞋，因此她的仪态中有一种其他少女所不具备的优雅和轻盈。

卡维丝是最近才开始穿鞋，莎草编织的鞋带，摸上去十分柔软，穿在脚上却是折磨；椰树叶编成的鞋底画着美丽的图案，但是非常滑，卡维丝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擦洗得闪闪发亮的地砖上滑倒。

不管怎样，她还算是努力维持住了合格的仪态，走在她身旁的少女却是状况不断，卡维丝有点好笑的看到她被新鞋子搞得心烦意乱，苦恼得脸都皱了起来，并在她太狼狈的时候伸手扶了一把。

女孩子们的友谊很容易就建立起来，当内殿的蓝色大门在她们身后关闭的时候，卡维丝已经知道了这个少女的名字——凯莎，还知道了她的父亲是新晋的喷泉设计师，母亲出身于隐身神孔苏的祭司家族。卡维丝很惊讶，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平民家庭的孩子，而凯莎看上去似乎和贵族家的女孩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为活泼。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坦率的灵活的黑眼睛，并不漂亮，但十分讨人喜欢。她告诉卡维丝，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原本会成为孔苏神庙的祭司，但是因为她又机会成为王后侍从女官，父母就把她最小的弟弟送进了孔苏神庙。

“嘘——”在内殿迎接她们的两位年长的侍从女官和一位女祭司，示意小姑娘们噤声，外庭的嘈杂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开，迎接她们的是一片巨大的莲花池。卡维丝从未见过那么多种类和颜色的莲花，从传说来自天原的根茎细长、姿态孤傲的单瓣白莲，到圣河下游沼泽中生长的巨大的王莲……千姿百态，无边无际，划着小船的仆从在莲花丛中穿行，采摘、修剪和整理。

少女们走过莲池上曲折的浮堤，看见珍贵的金眼潜鸭成群结队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还有一群罕见的圣河灵鹮，在岸边的浅水里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甚至还能看见清澈的池水里游动的鬼鳗、罗非鱼和软壳龟。卡维丝还远远的看见莲池的一角，被青铜栏杆隔开，她猜测那就是传说中养着魔鬼鱼的内殿刑池。

郁郁的芬芳浮动在空气中，这香气来自池中的千万朵莲花，来自池畔成排的石榴、枣椰和无花果，也来自浮堤上种植的茉莉、百合和散沫花，金色的蜜蜂在花丛中嗡营，五颜六色的蝴蝶翩飞起舞，“我喜欢这里，”卡维丝欣喜地想，“我要留下来，我要真正成为王宫中的一员。”

而这片巨大的莲池，只是内殿王庭的一小部分，虽然从小生长在物产丰饶的山谷中，卡维丝也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植物茂密地生长在一起，还被照料得这么好。园林中随处掩映着价值连城的雕塑，美轮美奂的小庭院，每一条溪流、每一个喷泉都精心规划，永远出人意料，又永远恰到好处。每一处都显示出被精心照料打理的痕迹，但她们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仆从的身影，只有那些有资格进入内殿的贵族们召唤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而那些徜徉在内殿王庭里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悠闲、风雅和快乐，那么美丽奢华。“只有进入内殿，才是真正进入了宫廷生活。”直到此刻，卡维丝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有那么一刻，她发觉自己在想念卡努忒，想念她的陪伴，想要她在自己身旁，和自己分享见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她知道，如果卡努忒在这里，留下来的就不会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轻轻挽住凯莎的胳膊，下意识地把她当作了妹妹的替代者，凯莎感受到她的善意，冲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甜美，卡维丝也忍不住笑了。“她是一个好女孩，而且不漂亮，所以我要对她好一些。”卡维丝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做漂亮的女孩子的陪衬了，我要和她成为朋友。”

她们脸上的笑容到王后面前都未曾消散，让她俩显得特别稚气和讨喜，也让王后特别注意到了她们。

这是卡维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王后，她觉得自己被王后迷住了，虽然大家在私下里议论美莲塔蒙王后已经老了，姿色大不如从前，但在卡维丝看来，她仍然称得上王宫中最美丽的女人。她有着阿拜斯城邦特有的蓝眼睛和白皮肤，肌肤仍然光洁细腻，在圣河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晒黑，而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让她深蓝色的大眼睛显得更深邃，也为她丰满的双唇增添了一丝优雅。这是一张有个性、有力量也有智慧的脸，岁月又为之增添了一层温和仁慈的光辉。尽管在王宫中，人们说起王后，或许私下里颇有些微词，但一般民众却对她衷心爱戴。

在内殿，王后仍然保留着阿拜斯城邦的着装习惯，简单地裹着一块镶着细细紫色襕边的白麻布，没有戴假发，而是披着一条紫色的头巾。与圣河王朝肆意裸露肌肤的风俗不同，她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是一只圆润的肩膀。首饰也都是低调的，细细的链子，小小的珍珠和宝石，精巧而雅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细腻优雅的美貌。

卡维丝不无得意地意识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少女们在王后面前不由得有些局促，又庆幸自己打扮的格外朴素和不起眼。很明显，王后不喜欢过于华丽暴露的衣饰，也不喜欢太过成熟艳丽的容貌，或是轻盈摇曳的举止。察觉到这一点，她不禁佩服父母的远见和洞察力，让自己而不是卡努忒来做王后的侍从女官。

这时，她又想起父亲的话——

“要记住，女儿，”提赫斯提醒她，“你侍奉的是王后，而不是国王。”

此刻王后就在她面前，对她和颜悦色，在卡维丝的记忆中，就连母亲都不曾这么柔声细气地和自己说话。“真是个好孩子，”王后说，“希望咱们以后能相处得愉快。”看得出，王后对卡维丝很满意。卡维丝也不再拘束了，她吻了王后的手，吻得真心实意，诚恳地感谢王后的善意，甚至还说到自己刚进入内殿的时候，有多么的害怕。王后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卡维丝又感动，又开心，都微微的发抖了。她这种天真热切的欢喜取悦了王后，她说：“好孩子，今天的晚宴你也参加吧。”

卡维丝受宠若惊，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得知自己这么快就参加宫廷晚宴，父母会多么为自己骄傲，就连哥哥提里奥也会觉得与有荣焉，而卡努忒，哦，多么遗憾，卡努忒不能看到这一幕。

几乎是本能的，卡维丝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表现，她惊讶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嘴角绽开欢欣的笑意，脸颊却涨得通红，有点嗫嚅地说：“如果我的礼仪还不够好，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会好好表现的，如果我在餐桌上失态，让您笑话了，我会羞愧得去死的。”

这一半是她的真心话，一半是因为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立刻领悟到王后喜欢听到怎样的回答。美莲塔蒙王后——上下圣河流域最尊贵的女人，但她也是一位母亲，有一个年幼的女儿，还是穆特女神虔诚的信徒。她喜欢弱小天真之人，喜欢把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卡维丝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取悦国王，那不是她的命运，也超出了她的能力，但她必须得到王后的喜爱和保护。

“而且王后是这么美这么好的人，”她想，“要对她表示出服从、信任和依赖，是多么容易的事啊。”

不出所料，王后把她们所有人都留了下来，但是第一夜她安排卡维丝和美梅莎参加晚宴。卡维丝暗自骄傲不已，她相信，王后之所以选择美梅莎，只是因为她出身高贵，而王后真正喜欢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