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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Synopsis

三次离别

陈鸥收起电子日记,摸了摸书桌暗格,发现再没有其他东西才不甘心地站起来。

 

教授可真会出题。他嗤之以鼻道,神话宗教有关的单词!我就想不起来他哪句话不引用什么典故。

 

他尽量平静地说话,假装鼻头没有发酸。奇怪的是,这次抑制流泪的努力不像以往那么困难了。

 

尼斯没有答话。陈鸥转过头看着他,吃了一惊。

 

过去的三个月,尼斯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他,但悲伤蒙蔽了他的双眼和心灵。除了哀悼自己的损失,他看不见其他。教授再次出现,再次开口说话,尽管只是一个全息图像,也让他短暂找回了从前生活的感觉。心灵迷雾被驱散了部分,理智回来了少许,于是他睁开双目,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他深爱的孩子。

 

尼斯满眼血丝,嘴唇干裂,下巴全是乱糟糟的胡茬,头发长到了不体面的长度,粘成一绺绺耷落在肩膀上。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他至少一周没有洗过澡了。

 

出于习惯和本能,陈鸥就要开口训斥他,然而他从墙上挂镜里看到了自己:嘴唇青白,面颊浮肿,目光呆滞,脚步蹒跚,活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中年流浪汉。

 

在这一刻,陈鸥才终于认识到,遭受损失的不仅仅是自己,尼斯也失去了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而且,即使到了这一刻,尼斯仍不知道教授就是他的生父。

 

他揽住尼斯的肩膀,这一次是真心诚意道歉了。

 

对不起。

 

尼斯垂下双目,没有拒绝他的道歉。

 

他们坐进客厅沙发,陈鸥决定好好和尼斯谈一谈。

 

你的假期还有多久?

 

王容说我积攒了很多假期,可以尽情使用。坐在陈鸥身边的尼斯姿势僵硬,看着自己的脚尖,坚决拒绝和陈鸥四目相对。

 

陈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对尼斯的怒气正是由此而来。教授是个倔强的人,但自从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就一直盼望能再见尼斯一面。当时他还不知道尼斯是教授的亲子。如果知道,他会放下一切把尼斯从军队揪回来。

 

陈鸥清楚尼斯那点说不出口的小心思,不介意多给尼斯一些距离和时间来想通。但他听之任之的结果是教授直到临终前才在法庭匆匆见了尼斯一面,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

 

不过,事情过去了,没必要继续责怪尼斯,何况他其实才是损失最大的那个人。

 

我觉得,陈鸥小心斟酌词句,你没必要再陪着我了,虽然我仍然对你的职业选择有意见。你现在身家颇丰,可以选择更喜欢的工作,或者不工作。我相信军队不会让国内首富再亲身涉险。王容是个很好的导师,你可以征询他的意见。

 

我想时候也到了。尼斯终于抬起头来,和他视线相接,目光毫无光彩和焦点,像是一个失明的人刚被告知患了癌症,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陈鸥眨着双眼,怀疑三个月以来沉湎悲伤对自己头脑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尼斯这番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幸好,尼斯又说话了,避免了两人之间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么?他问,表情十分接近听天由命,让陈鸥不禁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

 

开心点。你有钱,年轻,长得又好,所有人都会像拥戴太阳一样捧你爱你。他说,去交新朋友,逛酒吧,买限量版跑车。除了滥交和吸毒,随便你怎么败家。你父亲留给你花不完的钱是为了让你享受生活,不是让你陪一个无趣的中年……”

 

他本来想借此机会挑破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小秘密的努力落空了,尼斯脸上出现了深深的不可置信。

 

 父亲?他问,双目牢牢盯着陈鸥不放。

 

陈鸥无法抑制自己的同情,这一刻他几乎埋怨起硬心肠的教授了:这个秘密不该由他来揭破,这对尼斯太过残忍。

 

他试图握住尼斯的手,但被尼斯甩开了。

 

父亲?他又问道,脸白得像鬼一样。

 

教授生前有位爱人,两人无法在一起。他设法用两人的基因人工孕育一个孩子。但瓦根第偷走了教授的努力——我想是偷走了人工胚胎。陈鸥尽量说得简单些,没有说出海豚基因的事,但即使这样尼斯看上去也快要崩溃了。

 

痛苦的尽头是什么?三个月以来,陈鸥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但和现在尼斯的反应相比,他体味到的一切似乎太肤浅,也太短暂了。

 

尼斯的表情无法形容。他看起来不是正被告知身世,而是被摧毁信仰。得而复失,被遗弃,被欺骗,被背叛……痛苦带来愤怒,悲哀以致绝望。

 

把你带回来之后,我们将你的基因在数据库做了比对,想找到你的生身父母,但失败了。当年教授为了保护隐私,没有把我俩的基因样本上传到数据库。所以我们从未想过,你竟然是教授的孩子。

 

您一直都知道?这几个字尼斯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他脸色可怕极了。陈鸥不能责备他言辞中的强烈指斥之意。而且他也有种奇怪的负疚感,像是自己辜负了尼斯。

 

教授临终前才告诉我。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陈鸥把尼斯半搀半抱地扶起来,现在我们不讨论这件事,我带你去休息。

 

尼斯没有挣扎,顺从得好像小孩子。从客厅沙发到尼斯的房间只有几步路,陈鸥忍不住看了他好几次,以为他受打击不过昏厥过去。然而尼斯一直睁着眼睛,双目甚至毫无泪水。

 

推开尼斯房间的门,陈鸥愣住了。

 

床铺整齐,窗户紧闭,中央空调系统的出风口被关了,一股潮湿的霉气在鼻端挥之不去。这绝不是一间近期住过人的房间。

 

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儿?陈鸥质问,心底慢慢升起一股凉气。他的孩子五年未见,回家后自己竟把他忽视得这么彻底。

 

客厅沙发?陈鸥又问。家里没其他房间了,尼斯不可能住进教授的卧室或书房。接着他突然明白了。尼斯外表如此糟糕,却对他的起居饮食体贴入微,只能说明一件事。

 

你一直睡在我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他无法置信地问,怕我自杀?

 

尼斯慢慢抬起双眼。

 

明天我就会搬出去。他答非所问地说。

 

陈鸥没有回答,将他带到自己房间,把他按倒在床上。

 

睡吧,今晚由我来守着你。陈鸥坐在床边。听说身世后,尼斯一直在颤抖。人在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时,肉体会做出相应反应,陈鸥非常了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尼斯竟然如此抗拒教授是自己生父?他看起来就像听说自己父亲是个卑鄙无耻的混蛋,而自己是由强暴而生的孽种。

 

时间慢慢流逝。正当陈鸥觉得尼斯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尼斯开口了。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尼斯声音还在颤抖,但几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他得到的回答是的一声,灯熄灭了。房间陷入了黑暗。

 

听着陈鸥离开的脚步声,尼斯慢慢在床上蜷成一团,就像肉体再也抗拒不住精神的痛楚。

 

第二天早上,来叫尼斯用早餐的陈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

 

二十岁出头的首富,没有长辈约束,谁会在家过夜?按照八卦周刊的描述,这类人普遍每天中午在不同床上醒来,身边围着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小明星,有男有女。来用早餐的夏尔评论说,像你一步都离不了教授才是奇葩。

 

尽管前一天晚上陈鸥自己也向尼斯建议去享受生活,但听到夏尔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仍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快。而且,让他更加心惊肉跳的是,不快主要源于妒忌。是妒忌尼斯的年轻幸运,还是其他?他不敢细想。

 

陈鸥把盐递给夏尔,警告说:别得罪你的老板。这时夏尔已经认命地当上了研究所的CEO,不过他干得很顺利,获得了研究所所有人的欢心。几个项目组负责人更是把他疼得如珠如宝。

 

我只会花钱。夏尔向陈鸥坦白道,他们来跟我说研究计划、进度、细节、方向调整,我全听不懂。好在我们有的是钱,每当我听不懂时,我就假装沉思一会儿,然后说,嗯,很好,但这样一来经费很可能不够,我们增加为原先的两倍。

 

夏尔大笑起来。陈鸥也淡淡笑了,想起以往经费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些感慨。

 

还有执业律师团队、会计师团队、咨询公司顾问团……随时待命。他们不会为你赚钱,但会拼老命保证你的钱不被政府或是其他组织白白拿走。有这些人在,研究所稳如泰山。夏尔叹了口气,仰躺在椅子上,我终于不用吃烤糊的番茄了,尼斯做饭的手艺毫无长进。

 

三个月以来陈鸥从未吃过烤糊的番茄,但他聪明地决定不对夏尔提起这件事。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通的?夏尔问,我昨天接到了马丁的电话,听起来似乎你再过三个月才能恢复。

 

尼斯该回去了,总不能让他一直为我担心。陈鸥说,递给夏尔一杯咖啡。

 

夏尔奇怪地问:回去?他在本地有任务,完成后才能走,他没跟你说吗?

 

陈鸥愣了一下,他根本没给尼斯说话的机会。

 

说起来,杰西卡好像生了个男孩。夏尔自顾自说着,不管陈鸥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詹姆斯老来得子,疼那孩子疼得要命。马埃尔坐不住了,最近联系董事,上蹿下跳,想敦促詹姆斯先分给他一部分股份。他要是知道尼斯身家有多少,得气疯了。他父亲想了半辈子的东西都没有得到,尼斯不费分文就拿到了。

 

陈鸥站起来,脸色很难看。

 

这天晚上,尼斯没有回来。陈鸥翻了翻他的个人物品,发现除了通讯器其他都在,行李箱也好端端地放在原地。他想不出尼斯能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尼斯还有什么保持联络的朋友。

 

在房间里踱了几圈之后,陈鸥终于给王容打了电话。

 

得知尼斯离家出走,王容没有像陈鸥一样焦急,满不在乎地说:尼斯很出色,很职业,放心吧。

 

但陈鸥没法安心。前一天晚上尼斯的表现太反常了,远非一名职业军人的水准。幸好王容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说了他的父亲是谁,他一时难以接受……”陈鸥刚开了个头,王容笑了起来,讥刺道:哦,您终于决定认回儿子了?我还以为以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虚伪,您会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什么?不不,我只是养大了他……”陈鸥刚要告诉王容尼斯的生父另有其人,王容笑道:您知道,那么重要的特工培养计划,我不可能让一个身世不明的人加入。不是只有基因科学家会取基因样本。自从见到您第一面我就怀疑了,尊敬的陈教授。

 

陈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呆呆听着王容在电话里愉快地喋喋不休。理智在怒吼他一定是弄混了!但潜意识质疑道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

 

他像游魂般走进厨房,取了尼斯常用的杯子,又从他行李箱里拿了几件贴身衣物。对于实验室的精密仪器,这些残存的基因样本已经足够分析了。这时,他视线出现了模糊,望向哪里都是一片红雾。

 

这种状态再开车出去无异于自杀或是故意杀人,他不得不给夏尔打了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去研究所。

 

夏尔再见到他的时候大吃一惊:我才和你分开几个小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相?

 

陈鸥无心说话,挥了挥手,他急于回到研究所。

 

***********************************************

三次,同样的实验做了三次,三次都证明尼斯与他的基因具有高度相似性,可以认定存在亲子关系。但这不可能。尼斯与教授的基因比对是他亲自做的,他不可能在这么基础的实验上犯错。

 

也许是他弄错了基因样本?从杯子、衣物上获得的基因根本就是自己的而不是尼斯的?毕竟他经常和尼斯混用个人物品。陈鸥站起身,快步走向自己的计算机。尼斯与教授的基因比对结果还存在里面。他可以直接加入自己的基因样本,再做一次对照。

 

第四次的结果和前三次一致,尼斯与他存在亲子关系。

 

蓦地,陈鸥眼睛一亮,就像茫茫黑夜漫游的旅人看到了一点火星。也许自己与教授也有血缘关系?毕竟教授是那么地宠爱他,这样才能解释尼斯与自己基因的相似性。

 

第五次比对,假设不成立。他与教授毫无血缘关系。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分析报告。尼斯与教授存在亲子关系,尼斯与自己存在亲子关系,自己与教授毫无血缘关系。

 

这一切怎么可能?

 

但实验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实验结果不容置疑。

 

这时,他想起了教授临终时的话。

 

我曾用生命爱……一个人,但无法在一起。爱与绝望使我发疯。我偷出了挚爱的基因,与我的……融合在一起,准备人工孕育……我们的……孩子。

 

天哪。

 

在拨通给王容的电话时,他的手几乎拿不住通讯器。

 

告诉我,陈鸥结结巴巴地说,完全语无伦次,尼斯知道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不过对王容足够了。

 

五年前我就告诉了他,否则为什么他五年都不回家?王容怜悯地说,如果是您主动,我一定早就报警了。但既然是小朋友一厢情愿,我觉得不用大惊小怪。冲动过后,自然伦理和内心道德注定要占据上风。

 

陈鸥摔了电话。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以他对尼斯的了解,他今生再也不可能见到尼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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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造人记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唯美主义-小说
  • tag:科幻 年下 HE
  • 发布时间:2016-12-13 22:11:13
  • 作者有话说:

    作者注:设定本文发生的时代在21世纪之后。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