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蒂娜站在洞口，看着远远过来的那一群龙。

他们都是纯血的龙族——至少出生证明上都是，因此都享有有飞翔的特权。但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飞回洞府——这不合规矩。毕竟，飞翔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此刻是一个悲伤的时候，他们自一场葬礼上回来。

艾伦先生的葬礼。

泪水涌上了老蒂娜的眼睛，她无法想象艾伦先生巨大的身躯，此刻正躺在龙场的高台上，在冰冻术的保护下，等待着——噢，她不知道，她真的猜不到，艾伦先生的遗嘱里，会把这份最宝贵的遗产——他的遗体——留给谁。

当然，他留给了她一份小小的遗赠，一把魔力金砂、十颗红宝石，还有一个水晶座。很早之前，他第一次立遗嘱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我希望你得到一个舒服的晚年，蒂娜，你对我们这么忠诚、这么好。”

对于一只龙蜥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评价更珍贵呢？蒂娜不知道谁会是这座洞府的新主人，但只要能够，她愿意继续在这里服务下去。

想到这里，老蒂娜更加专注地看着山道上过来的众位，不自觉地带上了评估的意味。走在最前面的是提伦先生，他是艾伦先生的弟弟，一个病歪歪的家伙，兄弟姐妹中他最为瘦弱，但正如俗话所说，最细的树枝最后折断。反而是他活到了最后。

艾伦先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按道理讲应该是提伦先生继承他的遗体，以及这座洞府。但问题在于提伦先生的太太佩辛丝——老蒂娜暗自撇了撇嘴，有些事情没有人会去捅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佩辛丝是一只龙蜥。尽管她的体型足够大，也有翅膀，还有无懈可击的出身证明，但她的肤色、她的鳞片，清楚地表明她不是纯血龙族，而且从来没有谁见她飞过，一次也没有。

如果让一只龙蜥做自己的女主人……这个想法让老蒂娜觉得有点恶心，她讨厌佩辛丝，而且从未把这种厌恶成功的隐藏过。

如果让她来选择，她当然希望是娜塔莎夫人成为洞府的主人，她是艾伦先生的另一个兄弟卡伦先生的遗孀。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只纯血的红龙，出身于有着圣龙血统的摩莉尔家族。说真的，卡伦先生能够娶到一只摩莉尔家族的红龙，简直是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卡伦先生在战争中不幸去世之后，娜塔莎夫人没有回到摩莉尔家族，也没有改嫁，而是一直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娜塔莎夫人已经不再年轻，但还是那么美丽。她身材壮硕如山、肤色鲜红如火、鳞片闪着金光、一双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仿佛能够遮蔽太阳。可惜她和卡伦先生的儿子迪伦没有继承到她的血统，但迪伦仍然是下一代中最英俊的一只，也最得艾伦先生的喜爱。他长得很像艾伦先生，当然咯，卡伦先生和艾伦先生本来就长得很像，漆黑、强壮、英俊，鳞片闪着蓝光，翅膀上覆盖着一层闪着暗光的油膜——这是这个黑龙家族的特征。

下一代中其他的几只，血统就差多了。老蒂娜不无遗憾地想，在她年轻的时候，纯血的龙族从不与杂血通婚，金龙就是金龙、红龙就是红龙、黑龙就是黑龙。但战争改变了一切，结果是其他几位先生和小姐的肤色、鳞片和翅膀，看上去真让她觉得诡异和凄惨。

夏洛拉小姐，她的母亲是艾伦先生的姐妹，但她的父亲是一只来自北方的冰龙，所以她的皮肤是蓝色的，鳞片是透明的，翅膀也白得近乎透明。按照时下的审美，这种病态的颜色，以及她纤细轻盈的身体，十分之迷人。但老蒂娜的审美是老派的，完全不觉得这有何吸引人之处。然而更可怕的是夏洛拉小姐的先生奥里维，他的翅膀上竟然有两排雪白的羽毛——这意味着他的祖上有过鸟龙的血统！在老蒂娜的记忆中，小姐们如果找不到纯血的配偶，宁可孤独终老，将遗体献给家族。但是现在，她们显然什么东西都能嫁。

比夏洛拉小姐更离经叛道的是卡米拉小姐，她的父亲是一只绿龙，所以她足够强壮，肌肤、鳞片和翅膀都是墨绿色的，但她居然飞去巨灵的国度做了一只战龙。这次回来，她嵌上了一身古铜色的战甲，爪子磨得雪亮，听说还有一个巨灵龙骑士跟着她——虽然谁也没有真的见到他。一位出身高贵的龙族小姐，和一个巨灵搅在一起，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好了。

有时候老蒂娜会怀疑，这个家族的小姐们是不是都被诅咒了，从莎拉娜小姐开始——噢，可怜的莎拉娜小姐，在家族中，她一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公开的说法是，她是被收养的某个远房的孤女。但大家都知道，她其实是艾伦先生同父异母的姐妹，一个私生女。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从她那斑驳的肤色、稀稀落落的鳞片和残缺的翅膀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而好像还嫌她的人生不够尴尬似的，她还有一点轻度的弱智，从来都没有学会飞，就连走路都磕磕绊绊，在社交场合状况百出，哪怕你严刑拷打，她也没法吐出一个火苗。

艾伦先生和其他兄弟姐妹们尽力了，他们试图友好地对待她，把她当作小妹妹，甚至试图把她嫁进某个不那么强势的家族。——这并非不可能，因为尽管出身不明，又有着种种缺陷，但年轻时的莎拉娜小姐实在美貌，线条完美的尾巴，诱人的背鳍，玲珑的小脑袋总是娇俏地偏向一旁，金色的大眼睛悄悄地斜睨着，楚楚可人。

然而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莎拉娜小姐瘦小干瘪，鳞片脱落殆尽，像那些下等的混血龙族一样，在身上涂满可笑的油彩装饰，以掩盖皮肤和鳞片的缺陷——但显然并不成功。她的眼睛倒是仍然保留着斜睨的习惯，伴随着偏头的娇俏的动作，但那双眼睛里的金色已经褪尽，几乎变成了暗黑色。三十年前，她和一只流浪龙私奔了，那只流浪龙属于某个臭名昭著的激进组织，主张龙族与其他生物平等，甚至割掉翅膀来表达这种平等需求——总算莎拉娜小姐还有一点理智，没有割掉自己的翅膀，但她把翅膀用黑色布带捆成小小的一坨，表示对平等运动的支持。

那只流浪龙不知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除了被捆起来的翅膀，他还留给莎拉娜小姐所谓“对艺术的追求”，她现在自称是个镶嵌画家，还有自己的工作室，但实际上她一直靠老艾伦先生的周济而生活。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被周济的穷亲戚的自觉，仍然快快活活、得意洋洋，就好像她还是家中最小的小姐。“老蒂娜！”她喊道，“噢，多高兴又见到你了！噢，我们的忠诚的、温柔的老好蒂娜！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了是吗？噢噢噢，我真高兴，一切都变了，只有你还是老样子！”她偏着头，斜着眼睛，曾经妩媚动人的神态，现在显得鬼祟又猥琐，“我还记得你做的蛇羹和烤羊驼，天啊，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吃到了！你做了吗？做了吗？饿死我了，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大家无奈地看着莎拉娜小姐，她则吃惊地环顾周围，“噢，我又说错话了是吗？现在不是讨论晚餐的合适的时候，对不对？”

出乎意料的，这情形让蒂娜觉得一阵温暖而熟悉的酸楚，莎拉娜小姐，总是说错话的莎拉娜小姐，笨拙而迟钝的莎拉娜小姐，每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中，总有一两个这样的成员。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各位。”她恭敬地说，话语里带着特别的谦卑和温柔，“等……嗯……等结束之后，便可以就餐了。”她的声音哽住了，她无法说出“遗嘱”这两个字，就像她无法想象，没有艾伦先生主持的晚餐该如何进行。

娜塔莎夫人微笑着说：“你做得很好，蒂娜，可以把餐桌布置起来了，不会要太长时间的。”她的微笑安抚了蒂娜，一直以来，她实际上是这个洞府的女主人。她不仅让蒂娜觉得安心，也让从葬礼上回来，又疲惫又沮丧的各位家庭成员放松了下来。

莎拉娜小姐小小地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是啊，就快结束了，大家都做的很好，不是吗？总算没有出什么乱子，也没有什么引人怀疑的地方。”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在说什么呀？莎拉娜阿姨？”夏洛拉小姐冒失地说，“什么叫没有出什么乱子？”

“是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乱子呢？”迪伦先生微笑着说，他的笑容与去世的老艾伦先生一模一样。娜塔莎夫人慈爱地看着他，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背鳍，但他侧了侧身体，不让母亲抚摸自己，就像自己还是一只幼龙。

“噢，噢，噢，”莎拉娜小姐惊慌地斜眼看着迪伦先生，“抱歉抱歉，我太笨了。我是说，呃，我想说的是，毕竟掩饰得很成功，不是吗？”

“莎拉娜！”

“莎拉娜阿姨！”

“莎拉娜小姐！”

她的话激起了一片责备之声，这让她更加慌乱了，她偏着头，紧张地斜眼看了一圈，委屈地压低声音，说：“可是……可是他确实是被谋杀的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