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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在电车上接到JR的电话，说他终于找到工作了。

语气竭力显得平淡，但米迦勒知道他已经为此烦恼了很久。JR大学念的是教育学，但一直没有放下篮球，打了几年大学联赛之后原本并非没有打职业或者半职业比赛的机会，认真考虑之后，还是放弃了。

“对自己的天赋坦诚以待，这是我在大学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

JR听起来很喜欢这份工作。在日美混血的前国手开设的少年篮球教室里担任助手，不管是教育学、篮球抑或是国际背景简直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那一位还记得你呢，面试的时候跟我说，‘篠宫君是吧，我写过你们HI赛的球评呢，话说你们那位好像也有点混血的控卫有没有毕业呀？’”对方用的是女性口吻，被他一本正经地转述出来，听来说不出的违和。他说完自己先笑出来，又问米迦勒：“什么时候有空？大家聚会庆祝一下。”

米迦勒答应了一声，正翻行事历的当口，JR又追加了一句：“叫上西门。”

“……好。”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敲定聚会日期，电车已经到站。米迦勒跳下车飞奔了一段路，约定的咖啡馆里空无一人，带他实习的前辈还没有出现。

他有点茫然，拿出手机检查邮件。前辈的电话这时候拨进来，说是自己被堵在路上怎么都没法及时赶到，这次的采访对象恐怕要靠米迦勒独当一面，当然顺便需要尽量拖延时间，能等到她赶来的话是最好。

“采访提纲我会发到你邮箱！对方年纪不大，你不是也练过好多年弓道么，尽量跟他找找共同话题啦。千万不要让他生气哦，拜托了。”

米迦勒一句句答应下来，心里有点糟糕的预感。挂断电话把附件下载下来，看到那个采访对象，不由得苦笑出声。

“不要让他生气么……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他给自己叫了一杯咖啡，迅速过了一遍问题。绝大多数他都可以替西门回答，只是看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眉头忍不住跳了跳。

——如今的弓道传承是否比以往更多的以家族传承为主？您日后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从事弓道吗？

禁句。

米迦勒皱起眉头，试图寻找不那么容易激怒对方的措辞。西门在这时候出现，看见他的时候并未显得惊讶，径直走了过来。

邻桌的几位粉领女性微微骚动。并非只是因为某人出色的容貌，当西门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时候，那气势真的是很吓人的。米迦勒叹了口气，望着对方走向自己的身影。西门的步伐有一种难言的韵律感，那是多年弓道修行带来的极端的优雅与流畅，身体的重心几乎不曾有过高低起伏——但也只有同样经过多年弓道修行的他才会发现，旁人看到只会低声惊呼“好帅”而已。

已经72小时不见。

米迦勒站起身来，含笑招呼他：“请问是榊原先生吗？敝姓山王丸，是《XX体育》的实习记者。”双手递上刚才临时手写的名片。西门双手抱胸看着他，微微露出嘲弄的神色，说：“和我约定的是岩崎小姐。”

“非常抱歉，岩崎小姐因为交通阻塞一时赶不过来。”米迦勒表情诚恳地说，“我是岩崎小姐带的实习生，榊原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先替岩崎小姐请教几个问题可好？请坐。”

西门抬抬眉毛，在他对面落座，伸手勾勾手指：“名片再给我看看。”

米迦勒不知为何忽然忸怩起来，犹豫了一下才递过去。手写的字迹堪称工整，只是工整得来未免拘泥，西门打量一下名片又打量一下他，终于露出笑容。

“好吧，实习记者山王丸同学——你没想到会是我吧？”

陌生人模式切换。米迦勒摇摇头。“你也没想到是我对吧。”

“没想到是你一个人。岩崎小姐倒是提过她会带一个懂一点儿弓道的实习生。”西门打了个响指召来服务生，替自己叫了一杯美式咖啡，“我想你们那杂志社不见得还有第二个实习生跟你一样吧。怎么样？提纲给我看看。”

“呃，”米迦勒说，“先旨声明。提纲可不是我拟的。”

“哦。别担心。”西门懒洋洋地说，“我原谅一切美丽女性的愚蠢——所以你这位前辈是美女么？是的话就没关系。”

“……我不评价可以么？”

“哦？那你就得担心一下了。”

他接过米迦勒递来的手机，低头浏览采访提纲。米迦勒谨慎地观察着那张漂亮面孔上的表情，难得的一无所获。过了几秒钟西门把手机推还给他，单手支颐出了一会儿神，朝米迦勒抬抬下巴。

“你帮我答了吧。”

“……我有职业道德的。”

“嗯……那么，我的回答你都会如实报道吗？”

米迦勒望着那个狡猾的美丽笑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这家伙会说什么。果然西门微微眯起眼睛，好像等着欣赏他反应似的施施然说：“那就考验一下你的职业道德吧。我啊，本来打算在访谈里顺便出个柜的说。”

 

那正是他们最近冷战的原因。说起来米迦勒甚至都有点觉得滑稽，因为比起对面那个修习传统弓道的神官来，居然却是身为外国人的他好像更懂得日本人的家庭观念，一直在坚持原本就是过继到长房承祧的西门，绝对不应该向长辈坦诚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他甚至连对接受他都一直有深重的罪恶感，西门大概一直以为那是来自从小的天主教信仰，但其实米迦勒对自己要不要下火狱这种事既不相信，也不在乎，他真正介意的，就是实在无法自抑地对恋人家中的长辈感到抱歉。

——真的对不起，私自占据了如此珍重的瑰宝。但是没有办法啊，我没有办法放弃。

谁会舍得放弃他。

可是，就算再怎么自私……

他看着西门，有点走神，过了很久才察觉自己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嘴唇上。大概已经盯了很久，西门微微露出嘲讽的笑容。那是米迦勒专享的微笑，年轻的大师已经很少会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在他们还都更加年轻的时候，常常会一碰面就触发嘲讽与炸毛的情境，似乎是出于习惯，在某人越来越成长为那个无比典雅的家庭中无比典型的一员的时候，唯独在他的面前，狐狸尾巴会倏然伸出来扫上一扫。

这么想起来简直应该羡慕八年前的自己，在根本不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反而更可以肆无忌惮的亲密。

“在想什么？”

“弓禅一致……”

西门似乎有点吃惊。米迦勒回过神来，低声解释：“你第一次对我解释这一点的那时候。”

那时候他还比他矮，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视线刚好对正他的嘴唇。过了好几年之后米迦勒才明白自己那一瞬间心里掠过的是什么，但是他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总觉得自己是在觊觎什么绝不该被破坏的东西。

“弓禅一致么……”那人漂亮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咖啡在这时候送上来，有着圆鼓鼓苹果般脸颊的女招待悄悄地左右打量着他们俩，用托盘半挡住脸，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似的。西门索性转脸朝她笑了笑，那姑娘立刻飞也似地退走了。

然后他才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

“弓禅一致的本质，是随心所欲喔。”

“有些人对有些事，是的。”

“你太唯结果论了。”西门从杯子后面看着他，“右大臣。”

“人生就是由很多个结果慢慢堆积而成的啊。”米迦勒说，“结果很重要。”

“人生，”西门慢慢地说，“是不可能心想事成的。”

他在米迦勒想要开口附和的时候摇摇手指阻止了他，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还没说完——所以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这就跟弓道不需要明察秋毫的视力一样，什么都希望想得太明白的人，反而容易失手呢。”

米迦勒看着他，叹了口气，决定岔开话题。

“JR找到工作了，想请大家聚一聚。周五你有时间吧。”

“哦。你的工作这就做完了？”

“反正是不可能轮到我动笔的。前辈大概也该快到了。”

“那么，最后那个问题，帮我想个答案？”

“……好。”

 

前辈在一小时后到来，有点惊诧于自家后辈与大师之间的融洽气氛。西门的指尖在咖啡杯沿慢悠悠转着圈，解释了一句：“小时候在道馆见到过。”

“哎呀，老师的记忆力真了不起呢。”

“混血儿太少见了。”西门说，“而且那时候他的日语可有意思了。”

虽然知道他是在随口胡说，米迦勒还是红了脸。念国际学校，家里每个人都会西班牙语的环境，日语学得确实没那么快。后来家人惊诧于他的突飞猛进，也没有人疑心过原因。大概这世上只有米迦勒自己知道，一切的开始，其实都只是因为遇到了某人。

16岁的西门，表情偶尔比如今年轻的大师还要傲慢，但是听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就亮起来，开心地笑着说：“啊，你真的是混血儿呀。”

他一点都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发光。

米迦勒默默看着眼前正在和前辈交谈的西门，心想，现在也是。

他跟着前辈回社里，乖乖交上采访笔记，虽然那几乎都是他自己写的。西门只是悠然地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偶尔指摘：“哪有这样。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但是也没有要他修改。

最后那个问题，米迦勒替他写的回答是：“如果孩子愿意当然好，但实在不喜欢的话也不会强求。”

他犹豫了很久才下笔，笔迹比前面都要重，递给西门看的时候紧张到不行。但那人只是瞥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你真的变成日本人了呢。”

那评价究竟是好还是坏，米迦勒心里没有底。他留在杂志社，处理着实习生被分派的种种杂务，等待前辈写出文章。中间手机响过一次，米迦勒正在茶水间忙，过了十分钟才跑过去。旁边另一位正在赶稿的前辈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没来得及注意到。

未接来电来自“simon”，还有一封未读的电邮，只有四个字：“回来吃饭。”

高贵的神官世家家教森严，西门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常常看起来好像是涩谷街头游荡的不良少年，一开口遣词造句却从来毫无瑕疵，只有跟米迦勒通短信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这么简单随便的句子，而且，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违逆他。

米迦勒探头看看前辈。年龄不详的女性正面对电脑凝神写作，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显示器惨白的光线映在她有点脱妆的脸上。米迦勒默默过去把自己整理好的弓道资料放在她桌上，前辈这才注意到他，百忙中朝他呲呲牙。

“叫两份外卖吧，我请客。”

“呃。”他想了想，表情诚恳地说，“我去给您叫外卖，然后能否请假赶回家一趟……”

“怎么？”

米迦勒递出手机，上面是一张显然来自监视摄像头的截图，图中的猫食盆空空如也。“早上……忘了喂猫。”

前辈哑然失笑，扶扶眼镜，挥了挥手。

“回去吧。手机保持畅通，我要随时找得到你。”

他谢过前辈，飞奔下楼，小跑向最近的地铁站。正要进站的时候接到第二个电话，西门告诉他：“回头。”

他那辆高头大马的黑色平治四驱就停在马路对面，人懒洋洋地靠在车旁，朝米迦勒挥挥手。

“捎你一段啊，后辈。”

后辈就露出笑容飞跑过去，等跑到面前，才突然沉下脸。

“所以你今天也一直在外面？”

“是啊，刚才去本家拿了妈妈从青森带来的墨鱼面——”

米迦勒朝他举起手机。西门的脸垮下来。

“……因为平时都是你在喂猫。”

“……快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