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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如教授的耐心一向不好，因为等待是非常浪费精力的一件事。但是他不愿意花力气把不耐烦表现出来，所以常常被学生们误以为温柔冲淡，以及后续接下来的不教而诛。叶小倾身为儿子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电梯前，看看电梯还在22楼，想都不想，一转身进了楼梯间。

这时候正是午餐时间，要等那个电梯从22楼的餐厅下来，真不知道得等多久。

叶星如教授的办公室在12楼，不算太夸张的距离，以运动少年的体力来说一口气跑上去不在话下。当然推开门的时候也没法有多么气定神闲，扶着门喘了几秒钟，才匀出口气来说：“爸。”

屋子里5个人一起扭头过来看他，苏霨和龙非坐在角落的桌边，方之晔和费尚文在教授大人的办公桌前，表情各异。反应最大的当然是龙小非，跳了起来愤怒地说：“谁打了你！”想象力用错地方，回头瞪着叶爸爸。孰料那位做父亲的脸色比他还要可怕，倒是没有跳起来，轻轻勾了勾手指，小倾就乖乖过去了。

“走楼梯上来的？”

“嗯。电梯老不下来……”

“哦。谁打了你？”

叶小倾同学哪怕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自家老爸面前玩弄反审讯学，老老实实地回答：“去送明珠姐姐的路上，帮她赶跑了一个跟踪狂。”表情诚恳，姿态乖巧。

叶教授抬起眼睛看了看苏霨。那位学长皱起眉头。

“跟踪狂？”

小倾稍微吃了一惊。“学长你不知道？从美国跟回来的呢。看到我在明珠身边，一拳头就挥过来了。”

龙非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打赢没有？”

小倾伸手比了个V字。小朋友“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看习题。苏霨看了看他手上的草稿纸，对这边打了个手势。两位学弟对看了一眼，一起过去换手。

“叶伯父，不好意思。叶小倾，借一步说话。”

“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抱歉不能让你们借一步说话了，就在这里说吧。”叶星如指了指方之晔空出来的椅子。“苏霨坐。叶小倾站着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小倾同学小时候的第一志愿是新闻系，差点被老爹逼着念了法律，要无讲稿通报一件什么事真是太简单了。他其实真的很有做记者的天赋，现场增删剪裁，保证全部真材实料，但是不该给人知道的事情一点儿也没说。非人类怪力乱神的部分当然略过，只说谢庄同学在一番搏斗之后幡然悔悟，已经道过歉，保证不再犯了。

“人类的幡然悔悟是不可信的。”叶星如淡淡地说，“他也同一个航班？”

“不，他没走。”小倾扭头看了看学长的脸色，“他好像是趁假期来参加这边一个课题的……在苏轶教授手下。”

苏霨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微笑了一下。

“……有趣。”

小倾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学长露出类似冷笑的表情，稍微替谢庄同学默哀了一下。但是要在涉及到妹妹的事情上跟一个哥哥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何况他也想不到什么道理可以讲。而且比起八竿子打不着，除了干过一架就是蹭过一杯咖啡的国际友人来，叶小倾同学本人的烦恼更为迫在眉睫。因为苏霨告辞离开之后，叶星如就向他抬了抬下巴。

“坐。”

他老老实实坐下来，按捺住回头望向学长们的冲动。看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过早暴露后援。但是也不能盯着老爸看，记忆里一切敢于在关键时刻与老爸对视的勇者全部都输得很惨，鲜有能撑过五分钟还不自动崩溃的。叶星如教授在古早以前也做过上庭律师，超级大案子，撑过了N轮预审的证人在交叉询问阶段被他问得痛哭失声。要不是案子还没了结他就进了医院，T大法学院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位教授。乖宝宝叶小倾对造反业务非常不熟练，坐在父亲面前局促不安。他跟父母斗智斗勇的机会不算多，一般这活儿都由叶小休来干。无疑是因为房间里怪异气氛的影响，身后学长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几近于无。就连龙小非也没觉得这不自然，不由自主的压低了音量，回答问题的时候不像是在补习，倒像是在作弊。

于是叶星如教授抬起眼睛，朝着最得意的弟子望过去，话却是说给儿子听的。

“龙骥昨天晚上给我打了电话。”

小倾石化了一秒钟，眼睁睁看着老爸冷笑了一下。

“叶小倾，你不知道一个人只能有一个老爸吗？”

“……老爸！”

“哪里，真是不敢当。我问过钟槿，她也说那家儿子更可爱巴不得换过来。那么换换也不错，所以你从今天起也就不用回家了。”叶星如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头，小倾知道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既然已经是自家儿子，我也就不嫌弃他笨了。再说龙骥人虽然不怎么样，基因想必还是好的。”

“老爸！……”

“不高兴吗？可以子承父业呢。”教授大人垂下眼帘开始翻开桌子上的文件，“这样也就万事大吉，免得那边的两个绞尽脑汁跟我耍心眼。”

小倾这一下真的吓得不轻，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瞬间满背都是冷汗。他甚至都没能听清父亲后来说了些什么，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自家老爸，好几次努力想开口，却气息哽咽说不出话——不，有很多话好几次几乎冲口而出了，但他本能地明白绝对不可以，这种时刻造成的任何伤害都是无法挽回的，不管是对哪一方。

办公室里蓦然安静下来。叶星如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文件，龙小非对着突然被扔过来的两道难题冥思苦想，其他的三个人呆若木鸡噤若寒蝉。两位爱耍心眼的弟子正确地评估了当前的危险；剩下那位虽然也不是不爱耍心眼，但眼看着父亲大人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毛，自己再没有反应事情会更加大条。终于咬了咬牙，逼出了一句话。

“老爸，您……不要我了吗？”

“谈不上要不要的，敝国禁止蓄养奴隶。”叶星如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什么别的事了。你再坐两分钟吧，我告诉了龙骥十二点来接人。”

砰的一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面微微震动了一下。基于材质本身的声学特征，声音并不太大，而且立刻就消失了。叶星如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动静，仍然在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龙小非倒是抬起了脑袋，但马上就被费尚文按住了。

“嘘，不关你的事。”

“但是！那边……”

“叶小倾在考试。你帮不了他的。”费尚文小声说，“别担心。”

龙非看看难得严肃的小费学长，撇了撇嘴露出怀疑的表情，又扭头去看方之晔。娃娃脸的恶魔收回注视着老师的视线，向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放心吧，没事的。”

但是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叶小倾还是第一次跟老爸拍桌子，拍完之后站在那里，僵了三秒钟等老爸发作。等看到人家根本置若罔闻，连声音都抖了：“老爸！就算废奴也要有个宣言吧！您不能就这么一句话给判决了啊！”龙非小朋友从来没听过叶小倾用这么惨淡的语气说话，大吃一惊，立刻窜了过来，身边两个学长都没拉住。

“不要欺负他！”

两个身高185的运动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气势还是很惊人的。教授大人却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连坐姿都没有改变一下。

“哦，你是嫌我不教而诛吗？”翻了翻手里厚厚的一叠打印纸，“判决书也有的，而且还很长。20万字够不够？”

小倾呆了呆。那叠纸被啪的一声摔到他面前，虽然有燕尾夹固定，还是险些散了架。他只瞄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额角抽痛起来，低头按着太阳穴。

“这，我没有办法控制别人的揣测……”

父亲大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扬起眉头等着他说下去。小倾闷了一会儿，努力摁住了自己内心和老爸辩论的冲动，“但您不能把这个算到我头上……”

他正在艰难地寻找措辞，旁边小朋友手快，已经把那叠纸抄了起来。

“《叶公好龙》……这是什么？小说吗？”

“哦。根据作者的声明，比较像报告文学。”叶星如说，语气居然很温和，“联考应该要考到的吧，定义背来听听。”

拜全天无休的即问即答所赐，这类的名词解释龙非已经背得很熟。条件反射地回答了，才盯着文本问：“报告文学为什么写着我和叶小倾的名字？”随手翻了几页，忽然脸红了，回手揪住叶小倾的衣领，问：“谁干的？”

小倾脸都绿了。“龙小非……”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谁干的。”叶星如淡淡地问，“说吧，作者是谁？”

小倾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两次。

他本来是双手撑着桌面站着，这时候才慢慢挺直了腰。一秒钟前的犹豫和慌乱在重新睁开眼睛后消失不见，他谨慎地摇了摇头，虽然表情有些遗憾。

“对不起，我不能说。”

做父亲的好笑地挑起眉头，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没有声音。“你不能说……那就是你知道了。”

——叶小倾终于明白自己平时为什么那么怕卓頠学长，因为那位学长的成年完美暗黑版本就是自家老爹。

他沉默地避开龙非愤愤然的眼神，只是伸手去抓住了对方的指尖。龙小非仿佛稍微挣扎了一下，小倾拿出格斗技的手段一把握上去。小朋友哼了一声，总算没把他甩开。但是人形冷气机功率全开，虽然按理说装酷不是真的酷，但那个没有表情的侧脸看上去还是让人心惊；因为这家伙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太长时间动不动就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齿，尤其地让人心惊。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破坏作者匿名发帖的权利。”

叶星如嗤的一声笑了。“费尚文，过来背法条。”

小费苦笑着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倒也没敢磨蹭多久，因为那个耐心奇差的偶像大人眼见着就要露出嫌弃的神色，要是胆敢露出半点背不出来的苗头，大概就要被列入拒绝往来黑名单。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叶小倾一把把他拉开了。

“老爸，您别为难我了。我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

语气不是很平稳，但跟之前那个颤抖的声线已经完全不同。微微低头迎上父亲眼神的时候，嘴角甚至勾出了微微的弧度。

虽然伤口还肿着，笑容有些滑稽；腰挺直得有些过分，好像不逼着自己紧张的话，就会忍不住转身逃避。

叶小倾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喜欢硬碰硬的孩子，他只是不介意为了某些人、某些事和某些原则努力。

龙非好像有点意外，特地扭头过来看了看他。小倾没有看回去，逼迫着自己笔直地望着父亲，就连一瞬间都没有游移。

“我知道您生气了，很抱歉，非常抱歉。但是倘若要我说出一个朋友的名字来换取您的原谅，我会觉得自己很垃圾的。对不起。”

“哦？你朋友其实不太多。这么一说其实很容易猜出个大概，难道你不怕会误伤无辜么？”

“……不，您不会的。”

“多谢你高看一眼，我有点意外哪。”叶星如怕冷似的握紧了手里的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儿子，“不，我会的。”

小倾僵了一下，然后在房间的角落，有人带着笑意说了一句话。

“太感动了，虽然接下来是兴师问罪，但叶师居然看完了这20万字。”

方之晔含笑站了起来，脸上终于收起了那副“我在看戏，我真的在看戏”的表情。

“身为作者，我真是太幸福了。”

龙非挣脱小倾的手，看样子想要冲过去，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握紧拳头。叶星如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他，这时候倒是瞄了龙非一眼，微微冷笑。

“连这位都不信，方之晔同学，说谎的技巧需要回炉重练啊。”

方之晔笑眯眯地看了看龙小非，闭上眼睛开始背文章。龙非听了一两句脸就黑下来，低头比对打印稿上的文字。背到第13句的时候，小朋友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停！”

于是方之晔就停了，睁开眼睛，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龙非恶狠狠地瞪着那张娃娃脸，指关节捏的咯咯响，却还是没有揍过去。小倾冒着冷汗紧密注视小朋友的动向，随时准备一把把他抱住。精力太集中了，以至于听到父亲说话的时候，反复想了三遍才明白意思。

“不用背前面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然后方之晔就石化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一秒钟之后表情重新回到脸上，娃娃脸恶魔低下头露出苦笑。

“算了……骗不过您也不丢人。”

“那倒也不用客气。”叶星如微笑着说，“你倒也没真心指望骗过我，你只是怕被误伤而已。”

小费咳嗽了一声，表情可疑地扭曲。之晔难得有些忸怩，低着头不说话。龙小非一头雾水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都没明白，只是在无意间望向门口的时候眼睛一亮，打了声招呼。

“老爸。”

龙骥看来已经在门口站了一阵子，衣袖倚在门边的地方有一点点皱。心情看起来倒是很好，含笑走过来，就手摸了摸儿子——亲生的那个——的脑袋。

“准备好了？走吧。”

龙非条件反射地炸毛：“谁要回去——”毛还没来得及炸开就被叶小倾一把捂住了嘴。龙骥看着他们笑，手伸过去，拉起来的却是一直坐得八风不动的叶教授。

“知道你忙，都已经把时间空出来了。两个小时一定搞定。”拍拍人家的肩膀，“反正就算搞不定你也上贼船了。”

“无所谓，我大概多少比你闲一点……”

两位教授施施然离开，叶星如把钥匙扔给儿子——也是亲生的那个——让他“走的时候记得锁门”。一屋子四个晚辈茫然或者半茫然地点头，小倾保持石化的姿态目送他们出去，直到听到电梯门叮一声关上，才冲过去揪住方之晔乱摇。

“学长！我需要你的智慧支援！”

“……呃，恐怕我的智慧外出旅行不在家……”

“怎么回事！刚才只是在吓我吗？一定只是在吓我吧？”

“废奴宣言应该只是在吓你。”小费说，“但是我很同情那个跟你打架的兄弟，他一定完了。”

“后面你死不招供也是正确的。”方之晔按着额角说，“叶师大概也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出卖朋友。考试通关，bingo。”

费尚文撇着嘴笑，“但是那不代表就原谅了作者，所以某人赶紧跳出来曲线剖白一下……”

方之晔瞄一眼朋友，挑起半边眉毛，小倾蓦然觉得这神态似曾相识，“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维护作者的匿名权……”

“那倒没什么，不过据说她你和卓頠的那篇正写着，要happy ending还是虐心虐身你自己看着办——以上名词都是引用的，要是被谁知道我说过上述台词，我就无差别把帖子转给宁思。”

方之晔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钟，继续按着额角起来给自己倒咖啡。他倒真的很熟这办公室，什么东西在哪里摸得一清二楚。小倾看他神色，跟过去小声问：“学长，头痛？”

“嗯哼，警报一解除就开始发射爱心光线？”怎么听怎么像是咬着后槽牙，“没事。奉送机密消息一条：叶师看那文的时候说了一句，看不出来，叶小倾还挺有情有义有担当么。”

“……没再加上一句比谁谁谁强多了？”

方之晔看了他一眼。

“谁谁谁？”

小倾怔了怔，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心里倒并没有预设谁谁谁的候选名单，只是觉得这语气后面顺理成章该有个比较。方之晔没理他，把一大杯咖啡一口气灌下去，洗干净杯子才说：“是随口漏了一个比字，然后就没再说下去。”

小倾忽然觉得有点冷，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学长。”

“嗯哼？”

“八卦谁都可以，不要八卦我老爸。”

方之晔冷笑了一声，仔细地把杯子擦干。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会让别人八卦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