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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入意外死亡事件被FBI调查，这种经历写在小说里给人读着固然精彩，自己亲身体验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样。不是因为这种事儿不带劲，而是过程中总会伴随各种绕来绕去的法律官腔，莫名其妙的漫长等待，焦躁的当事人，愚蠢的警察，堵车生病被人捉奸在床不管什么原因总之就是无法按时赶到现场的所有原本应该出现的人。来办案的探员看到尸体时的表情很怪异，杀手大叔看来是业内明星人士。不过正因为如此，意外疾病的可信度好像又上升了那么几个百分点。
　　头等舱里的两位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神通广大先行离开，还是被联邦探员请去协助调查。反正就方之晔看来这案子是无解的，虽然探员可能怀疑飞机上有谁是杀手大叔的目标，不过最多也就是到此为止了。这一飞机上基本就没有几个米国人，伟大的米粒间联邦政府才懒得替外国游客的生命安全操这份闲心，挨个按完手印查完旅行计划也就差不多了。等法医把解剖结果报上来，多半还会以为是上帝出手为民除害。
　　其实方之晔觉得说不定确实就是如此。
　　在机场耽误了一阵子，到酒店就有些晚了。出版商和作家预定要出席晚上的一个酒会，小听差应该跟着，以备他们需要绘声绘色讲述这趟飞机上的惊险遭遇，所以方之晔必须在三十分钟之内打理好一身能够出席酒会的行头。他压根儿就没有准备套装，原本的计划是到了城里找地方租一套像样的衣服，现在不由得有些傻眼。要开口坦白时被卓頠默不作声撞了一肘子，乖乖闭嘴，跟了恋人进电梯去找自己的房间。
　　他们的房间和两位长辈隔了三层楼，不是成功人士二人组住的高级套房，里面只有简明扼要两张床，一个衣橱一张写字桌。卓頠打开箱子拎出套衣服，朝着方之晔挑起眉毛。后者兴高采烈扑上去，被嫌弃地闪开了。
　　“一身飞机味儿。”
　　“……飞机味儿是什么味儿？”
　　其实他是知道的。飞机味儿是一大堆讨厌味道的混合体，包括金属味儿、劣质咖啡味儿、地毯的霉味儿、清洁剂味儿、空调味儿、以及大概是卓頠最难以忍受的、人体排泄在密闭空间里的各种废弃物味儿。不过方之晔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没觉得有什么讨厌的味道。多半是那样子太像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在下一秒钟，就被卓頠拎着衣领扔进了浴室。
　　花洒先出来的是冷水。方之晔瑟缩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温暖起来。一半是因为逐渐升高的水温，一半是因为恋人的体温。
　　“只有半小时……”
　　“没关系，这样就好。”
　　他乖乖地让对方抱着，其实心里非常骇异，不知道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卓頠变成这个样子。不过那个时候方之晔也只有21岁，所以偶尔会错觉，只要自己和卓頠在一起便无所不能。
　　其实差不多也是那样，不过那不是因为他们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不贪心。
　　“……在担心么？”
　　“嗯……时不时的有点儿动摇。”卓頠说，“不要动，再十秒就好。”
　　方之晔于是就真的沉默了十秒钟。水花哗哗地打在他们头上，他在心里默数够秒数，然后开口说：“你确定你知道，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吧？”
　　真拗口，而且真讲道理，所以真不习惯。
　　卓頠静了静，点点头放开他，掀开浴帘湿淋淋地走出去。方之晔花了三分钟洗完这个战斗澡，匆匆裹着浴袍冲出去。刚才穿在某人身上的湿衣服堆在地上，差点绊了他一跤。卓頠已经换了衣服，正在替他熨马上要穿的衬衫，听到动静抬眼看了看，勾起嘴角笑了。
　　居然又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之晔也只好假装的确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吹干头发，换上衣服。两个人的身材真是如出一辙，随便换着穿衣服都能丝丝入扣。他对着镜子打领带，结大概是有点儿歪，卓頠过来替他又打了一遍。
　　没有说话。看来他还是需要独处的时间。
　　“那么，我走了。”
　　“嗯。”
　　
　　小听差有小听差的职业操守，准时上楼去敲套间的门。伯母来开门，已经换好衣服，深紫色套裙，头发挽起来戴了顶精致的无檐女帽，用帽针固定在发髻上。整个露出脸庞的时候她看起来更明显是卓頠的母亲，母子俩都有着冷冷的狭长凤眼，深深褶进去的形状完美的双眼皮，但凡专注一点看人就会让人错觉秋波脉脉，也难怪卓頠从小得把自己训练得目无余子。不过他也只有眼睛和嘴唇像母亲，额头、鼻梁、颧骨和下巴都是父亲的，所谓天作之合就是指这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哪一个角度看起来都完美无缺。有时候方之晔会遗憾卓頠居然没有个妹妹，这种容貌要是生在个姑娘脸上，那这女孩子一定会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精彩得多。
　　方之晔绝不承认自己性别歧视，他只是始终觉得美貌这回事对女孩子来说更重要，而且老实说，他也很想知道一个控制狂要是身兼恋妹狂的症状会变成什么样。
　　“伯母好。伯父……”
　　“在房间里接个电话，马上来。”
　　伯父很快出来，在门口站了站又皱着眉转身进去，拿上了帽子。方之晔看他神色微微有些悻悻，好奇地多瞄了一眼。伯母把戴着长手套的手伸给丈夫，微笑着问：“还是跟你谈改电影的事儿？”
　　“唔，老样子……”伯父看了看竖起耳朵的小听差，“他们一定要在合同里删掉那句‘限定本土演员出演’，想来是打着东边邻居哪位男星的主意。谈不拢也就只好算了，不指望这份版权吃饭。”
　　“亲爱的，你没说什么可能被渲染成种族歧视的话吧？”
　　“下面这句算吗：‘老实说我对演技的要求不太高，但至少得能够口吐人言吧’？”
　　“啊哈。”出版商女士点点头，“那么换我去打几个电话。方小晔坐，稍等几分钟。”
　　方之晔乖乖坐下，眼睛骨碌碌乱转，心里猜测着伯母会怎么未雨绸缪。控制舆论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先在概率空间里确定好吸引子的位置。对出版商来说话题性是无上欢迎的东西，特别是在新书即将上架的前提下，只要善加利用，销量至少可以多上三成。
　　何况方之晔本人也无法想象伯父笔下随便哪位侦探长得像个外国男星，他读那些小说的时候总觉得主角全都顶着卓頠的脸。
　　他们等的时间比几分钟稍长一点，伯父宣称要先下去透透气。等方之晔陪着伯母下到大堂的时候，他正在大门外踱步，一边望着不远处的街角。
　　“猜我看到了什么？”他用手杖指指那个拐角，对妻子说，“咱家儿子刚才跟我擦着肩膀走过，而且真有意思，他没看见我。”
　　
　　卓頠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两个街区之外。
　　他略微有点诧异，随即对自己感到失望。印象里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神思不属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晃悠到这里来的。他的第一反应是检查衣兜，在这个城市漫不经心乱晃的行人多半会被掏空每一个口袋。迎面走来的行人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东方人，幸好他很快想起自己根本没带钱包。
　　上一次这样神不守舍是什么时候？决定出来留学之前的那个晚上，几乎把手边的墨水瓶当作饮料举杯喝掉。
　　他的人生岔路口，每一个都跟方之晔有关。
　　卓頠不想立即转身回去，在一个远离父母和方之晔的地方比较容易想清楚这件事。虽然理智立刻嗤笑他居然沦落到乞灵于外部环境，不过他不在乎。按照某友的话来说，偶尔当一回凡人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但仔细想起来，那个时候也许是冥冥之中遥相呼应也说不定。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此前被白热的阳光倾注到地面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蒸腾到空气。天色还算明亮，他停下来辨认一下方向，些微犹豫之后举步走向城市中心那个巨大的公园。
　　需要冷静的时候就去植物多的地方，这一点是卓頠和方之晔的本质区别。
　　虽然那里也总是有人带着方之晔热爱的大型犬只出来散步。
　　他遇到两次遛狗的人，随即偏离步道，漫不经心地沿着小路前行，时不时留意一下自己别往树林里走得太深。空气湿润而清新，脑子很快平静下来，确认了自己的困扰来自强烈的负疚感，并且因为母亲因此将要面临的风险而暂时性大脑当机。卓頠很清楚自家母亲的个性，一向习惯了说一不二，一旦决定的事情从未改变。他认真考虑了几种替换这主意的方法，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让步底线早已被计算在内，并且显然地，爹娘都不满意。
　　但是卓頠很明白一旦母亲在这过程中有个万一，等待自己余生的将是什么。
　　这件事就仿佛是件赌局，各自下好赌注，买定离手。他们家最能杀伐决断起手无回的就是女主人，可是母亲付得起赌输的代价，而他付不起。
　　——不，还有一个人也付不起。
　　卓頠没发现自己已经停了下来。他皱起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时候父亲的神色。眉心舒展，声线平稳，嘴角微微下撇。眼睛是怎么样的？哦，镇定地直视他，毫无闪躲。
　　有些嘲讽，但是并不担心。
　　他对那段记忆并不特别确定，那时候他没能同样镇定地直视回去。他们讨论过这件事么？显然。但是达成共识了么？恐怕没有。不管怎么样，四十五岁的女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算是高龄产妇，他们真的打算做这件事的话，首先就得去拜访几个高明的生育专家——
　　对了，没错，他们这次来并不光是为了书展，一定还包括东海岸的各位名医。
　　并且陪在他们身边的翻译是方之晔。
　　卓頠握紧拳头，向身旁的树干挥了一下。树叶簌簌作响，有只吃得圆滚滚的松鼠飞快地窜进浓荫里，然后小心翼翼探头看着他。他抬头望向那小家伙，警觉暮色已经渐渐沉重。
　　真糟糕，在失去空间感之后，再次在沉思中忘却了时间。
　　天黑之后还留在这里是不明智的，在太阳落下地平的那一秒开始这个城市的里之面目就随着黑暗一起逐渐浮现，特别是在充当这个城市双肺的巨大公园里，白天的明亮静谧和夜晚的暗流涌动一向泾渭分明。卓頠不想再莫名其妙被卷入什么不法交易现场之类，今天有个死人就已经够了。
　　真的够了，这漫长的一天，天刚黑就听见枪声，而且还好像就在他附近没多远。
　　枪声响了好几次，随后是几声惊惶的喊叫和远去的凌乱脚步声，幸好是在相反的方向。他谨慎地猫着腰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挨上流弹的危险，然后才小心地向枪声的源头走过去。
　　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伤者，但是他接下来只看见了那个穿裙子的男人。
　　任何人在突然面对那么一个男人的时候，大概都来不及注意到其他。
　　不，不是因为那条裙子。在这个城市里从来不缺乏各种最为匪夷所思的奇装异服，什么样的都有，没有人会觉得古怪。这里是阴森神秘诡异又离奇的哥谭市，超级英雄与灭世杀机随时出没，分分钟有各种事件上演。男人穿裙子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怪异，每年在布莱恩特公园都有男装裙系列出现，就算是女装裙也有的是男人在穿，卓頠自己就遇到过好几次，不是溜得快还差点被搭讪。
　　但是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卓頠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这个家伙不是人。
　　因为没有人能像眼前这个一身雪白的家伙一样，只是随随便便站在树林里，却让人觉得他全身上下都在发光。
　　他那时候心里甚至有了些荒诞的联想，不过也还是只是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我刚才听到枪声。”
　　一定是因为人家手里那一把仿佛还有剑芒吞吐不定的半透明长剑，他一开口说的就是中文。
　　随即得到了答复。
　　“这里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