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学弟们没有听见。他们正在没有开灯的门廊亲吻，谁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开门。过了很久卓頠才轻轻把方之晔推开，弯下腰去找钥匙孔。他背靠着墙站在他身边，觉得连脚尖都是虚浮的，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身后的墙壁。
　　门开了。卓頠后退了一步，向他伸出手。
　　“月光很美。”
　　他们出门的时候没有拉窗帘。月光照在窗前深蓝色的地板上，窗外的夜空是更深的蓝。既视感一晃而过。明明是夏天，两个人却几乎同时想起了某个冬夜的月色。
　　还有那个冬天发生的事。
　　“好像回到了小木屋……”
　　卓頠觉得自己应该同意，虽然他认为那只是因为冷气忘了关而已。
　　唔，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揽住对方，嘴唇印了上去。
　　“果然。你在发烧。”
　　
　　出发前最后一个单独相处的夜晚，结果只变成了温柔的拥抱，和绵长到似乎永不厌倦的亲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小孩子的时代，身体青涩而没有欲念，只要呼吸相闻就已经足够，其他的一切并不重要。
　　亲吻落在头发上的时候，对方终于还是轻轻叹息出来：“对不起。”
　　方之晔眨眨眼睛。“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烧得并不厉害，温度只比比平常高一点点而已。因为某人的体温一向比正常人低，现在倒恰好是“正常”的。
　　所以在那之前，连方之晔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并不奇怪，卓頠想，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发现。
　　“你今天，好像一直不太高兴。”
　　卓頠笑出声来。“真客气。我今天一直在生闷气。”他的手指碰了碰恋人张开的嘴唇，“不是因为你。”
　　然后他想了想，又改口：“不，确实是因为你。”
　　方之晔看着他笑，没有开口挑战一个控制狂最后的自尊心。卓頠偶尔会这样，一旦察觉自制力有崩溃的嫌疑，就会暗自生气。幸好那真的是非常偶尔，就他能够分辨的范围而言，上一次这种情况，大概出现在四年前。
　　他那个时候还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因为在宿舍失眠要求把对方当作抱枕，会导致长达一个礼拜的冷战。
　　“一整天明明就在旁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卓頠叹了口气，伸手揉乱对方的头发。刚刚在枕上吹干的，还带有一点余热。从早上冲回家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想要做这个动作，但是那时终究只是动了动指尖。
　　那个时候看到方之晔紧张的样子，忽然就没有办法违逆他的努力。虽然一直觉得父母的机锋里暗藏深意，但方之晔既然选择听不懂，他也就只好陪着听不懂。
　　算了。听说老实人比较有福气。
　　“其实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方之晔小声说，“已经习惯了。”
　　“不一样的。”卓頠收回手指，“以前不知道你也一样。”
　　恋人在枕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张嘴咬了咬他的指尖，喵了一声。
　　喵是yes，汪是no。
　　“你困不困？”
　　“我有点舍不得困。”
　　“……明明都发烧了。”
　　“嗯。”他闭着眼睛说，“智慧热。”
　　“那还真是辛苦了。同时对付我家老爸和老妈。”
　　不，并不辛苦，只是心虚。
　　方之晔自认一向足够厚脸皮，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霸占的，是别人家无比重要的瑰宝。
　　他有点恍惚，睡意朦胧间看到伯母微笑的脸庞，口齿不清地小声说：“对不起，可是没有他我一定会死……”
　　然后他就睡着了。
　　
　　要出远门的早晨总是很忙碌，特别是在睡过头的时候。
　　好像只要在他身边，他就总是容易睡过头。
　　“你有五分钟吃早餐。别担心，行李已经收好了。”
　　他含着牙刷从浴室探出头来，看了看并排放在玄关的两只箱子。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出门的时候才发现，箱子上的识别牌换掉了。
　　以前的那只牌子已经用了好几年，宁思做的猫咪图案十字绣，他和她一人一个。新换的这只也是十字绣，一面是名字，另一面是个Q版小人。他盯着看了十秒钟，怎么看都是他自己。
　　“……亲爱的，你不会连女红都会了吧？”
　　“学校女生寄来的。”卓頠说，“一大箱子各种奇怪手工，附了张卡片说‘给亲爱的之晔学长，我们会想念你的’——抱歉我直接扔储藏室了，等你回去的时候自己带走吧。”
　　他掏出钥匙锁门，另一只手把纸杯咖啡递过去。对方难得地在发呆，手指交错的瞬间，咖啡掉落到地上，洇湿了地毯。
　　“……放心，我妈不知道这公寓附有地下储藏室。”
　　“我昨天带伯母去了。他们给你带了一大堆东西要放起来。”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脑子里把昨天的对话飞快过了一遍。
　　“箱子里都有什么？”
　　“方之晔玩偶，方之晔挂坠，方之晔笔袋，方之晔抱枕。”卓頠说，“不用想了，就扔在架子最上面，开过封之后我就没有管，一定能看到。”
　　“所以……”
　　“被耍了。”卓頠思考了一下，补充，“昨天一整天。”
　　“被耍了”对他们来说，真是种新鲜难得的体验。
　　更新鲜的是他们还必须为此觉得高兴。
　　“……总比被拿枪指着好一点，对吧。”
　　“嗯哼，好太多了。”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方之晔好像终于从茫然中醒过来，低头看了看有点溅到咖啡的长裤。
　　“哦。耍即是被耍，被耍即是耍。”他看着一瞬间就露出了悟眼神的恋人，微笑起来，“导演没有喊cut，就要一直配戏配下去。”
　　
　　他们让出租车多等了几分钟，去了一趟地下室。那个方之晔大满贯的纸箱果然开着，里面的东西没有乱，但顺序已经变了。
　　“是来拿这个？”
　　“不，我也有一箱。”
　　于是另一个行李箱也拴上了主人的Q版识别牌，配色还恰好是一对。
　　“……她们到底一共做了多少套？”
　　恋人好像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方之晔揉揉眉心，开始后悔过去两年把自己逼得太过心无旁骛，居然连后援团的动静也不知道。
　　早知道就应该好好拷问一下费尚文……算了，想也知道。
　　“费尚文怎么说？”
　　“费尚文问她们敲了一笔肖像使用费。”卓頠说，“捐给社团联合会当了赞助基金。”
　　“我怎么不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不知道。那时候他大概在忙着吐，不是上解剖课晕血吐，就是坐飞机晕机吐。要不是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今天他们也不会在这里。
　　“谁卖得最好？”
　　卓頠笑了。“不是你。”
　　他笑得有点古怪，所以应该也不是他。
　　“马上要结婚那个？”
　　“……有老婆的男人总是让人比较放心。”
　　口气听起来有些悻悻。方之晔假装没有发现。“阿八要飞回去当伴娘。”
　　“伴郎呢？”
　　“当然是费尚文。”
　　人人都爱费尚文。
　　婚礼，即便是朋友的婚礼，也是个足以打消谈话兴致的话题。他们就此闭上嘴一直到机场，脸上都带着点类似头痛的表情。路上有点堵，两位长辈已经先到了，喝着纸杯咖啡等他们一起check in。伯母一看到方之晔的眼睛就愉快地说：“哟，熊猫方小晔。”
　　方之晔行了个舞台剧专用的宫廷礼。
　　“敬请抓紧时间欣赏，等会儿我就变身考拉了。”
　　伯母点点头，又捏捏他的脸。“吃了晕机药？”
　　“比那还要好使，有个妖道在我脑袋里装了个开关，一上飞机就睡觉。”
　　“有意思。下飞机能自动醒么？”
　　“……这方面效率还有待提高。”
　　那时候他背对着卓頠，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瞪了一眼。
　　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方的父子对话比较正常，多半是因为两个人都留了只耳朵在听熊猫、考拉和妖道的故事。卓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紧了一下，随即母亲就问出了自己心里想着的那句话。
　　“很危险唷。容易被卖掉。”
　　方之晔微笑着没有答话。时间算得刚刚好，这时候轮到他check in。娃娃脸总是占便宜的，何况他们特地挑了个银发胖大婶值班的柜台。大婶看着他的目光堪称慈祥，行李称重的时候还特别拿起他的识别牌看了一下，对他露出笑容。
　　“So cute。”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大婶又认真看了看卓頠的识别牌，笑逐颜开地主动问：“你们俩要坐在一起吗？”
　　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