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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吹牛，我的经济能力一向还不错，不过要连续置下一间公寓和一幢大宅子，那就需要动用退休基金了。当然和阿彰比起来那不算什么，而且我又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要花钱。

找宅子这事确实需要跟仙道先生商量，可是我对日本人和男性的奇妙自尊心棘手得很，何况那还是个自认一家之主的日本男性。流川葎陪我去跟仙道先生谈这件事，我原本又庆幸又尴尬，觉得仙道先生多半会强力反弹，谁知他毫无不悦，倒是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我斜眼看看野草先生，真佩服他又对了。

带律师来是正确的，整个商议过程中我都错觉自己是争取探视权的倒霉前妻。不过谈下来的结果比预料还要好，因为仙道先生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很快就达成共识，不用另买宅子，就在现在这个宅子的基础上扩建出几个房间。我不懂建筑，不过日本人好像很习惯这样的住宅改建，电视上经常看到类似的真人秀。不管是因为阿彰的考虑也好，因为他那奇怪的对我的负疚感也好，这样的结果当然最好不过。我从二楼的窗子看着藤间种的那一片玫瑰花，还有旁边的球场。不用离开它们，那确实是很好的。

总应该好好照料这些花。

两位男士商量得告一段落，美奈来说下午茶已经准备好了。这种把握时间的本事是我永远学不会的，不由得肃然起敬。阿彰不在家，他在周末的社团活动有点多，其实我在周末的事儿更多，不过今天的篮球教室准备工作交给了宫木和古志野，算是他们俩的头一回独立上岗实习。喝完一杯红茶看看时间差不多，起身想要告辞，犹豫一下问：“阿彰还喜欢吃玫瑰饼干么？”

美奈怔了怔，大概是发现了我盯着花圃的目光，笑了。

“哎呀，Melo桑，放心吧，园艺种的玫瑰，谁都不会拿来吃掉的。”

我发呆了半天，听到身后的野草先生噗的笑出来。

流川葎毕竟是外交官家庭出来的少爷，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那个笑容瞬间拉近了和仙道夫妇的距离感，又不至于让我想要杀人灭口。回程车上他就又换了副模样，若有所思地问“Melo小姐真的不考虑上策么……”，我怀疑他打算最近每天问一遍，赶紧用力摇头：“不行不行，你不懂女人，我会被椿讨厌的。”

他顿了顿，表情眼见得是啼笑皆非，上下打量我一眼，无疑是身为资深花花公子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幸好教养良好，摇了摇头没说话。我笑嘻嘻地说：“怎么？椿有口是心非的权利。而且我现在又不用打官司了，有什么不好。”

“枫不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石破天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原本还继续笑嘻嘻地说“终于承……”，忽然反应过来，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WHAT？”

流川葎面无表情的耸耸肩膀，那意思你听到啦。我第一万次庆幸不是自己在开车，人震惊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转回母语，而且暴露自己的智商下限：“那令兄为什么会误会？做个鉴定又不难……”

“因为他不敢。”流川葎说，“撇开他对结果的成见不谈，做鉴定这件事本身，就是丑闻了。”

“可是……”

“枫的确长得比较像我。不过我跟椿之间也就那样了吧。”

“……那样？”

“大学时代的恋人……什么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究其极流川葎可绝不是一个会随便把这么私人的事儿拿出来跟人分享的人，哪怕我现在跟他是事业伙伴、对门邻居，外加大概也还算得上通家之好的关系，他把这事儿告诉“阿蛙的好朋友的姐姐”，这神经回路我暂时也还是揣摩不到。

“这是……你和椿的共识么？”

野草先生头一回露出些微不耐烦的神色，大概是因为我不够机灵吧。

“是的。但是枫很喜欢我，而且我不太认同我哥的教育方式。”

听起来真耳熟啊。我折腾来折腾去的全部原因，也还不是因为阿彰很喜欢我，而且我不太认同仙道先生的教育方式。

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帮我，以及为什么把这件事说出来。

可是，“抱歉啊，只有这个我真的没法配合。”

流川葎点点头表示理解，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结个婚而已，找谁都是一样。”

我一点也没办法同意他这句话，不过我也知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回到公寓的时候家政妇正要离开。我向她道过谢，送她到电梯。回来时对面的门开着，宫木站在门口说：“Melo小姐，我后天得要回家了……”

暑假快要完结，他得回学校上课。宫木亮太这样的高中生球员无需担心推甄资格，但必要的学业还是需要完成的。这日程我当然早就知道了，他出来想要说的其实是，“请容我明天招待您和阿彰共进晚餐，聊表谢意。”

这是跟外交官家少爷混得久了。

我倒是也同意他应该谢谢我，不是我吹牛，宫木同学这个暑假进步神速，至少有一半功劳要算在我给他开列的训练计划上。大概是因为谷泽一整个暑假都在安西的训练营，我把从前留给他的时间都花在了宫木身上，所以这顿饭我是可以坦然受之的，并且还顺手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接下来几个月我也会全国到处跑，多半还会去北海道。”

“资格审核……吗？”

“啊，通常会担任特邀顾问。”我说，“所以回去也要好好练习，可以的话，定期发录像给我看看吧。”

他眼睛亮起来，毫无征兆的弯腰鞠了个接近90度的躬，大声道谢。我向他摆摆手告辞，一边开自家的门一边掏手机准备给美奈打电话商量明天带阿彰晚餐。一进门鞋柜上放着个淡蓝色信封，大概是家政妇帮我从信箱拿进来的。我踢掉鞋子站在地毯上，跟电话那边的美奈打招呼，随手把信拿起来。

没有贴邮票，没有写字，封口有枚小小的火漆，印了个缠绕着复杂花朵和藤蔓的K字。

我一定是发呆了几秒钟，因为美奈好像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担心地问我出了什么事。只好把一切都推到了手机故障上，花了整整一分钟保证自己会马上去买一只新手机，然后迅速跟她约定了明晚接阿彰的时间。

可能仓促到有些失礼，但是我确实等不及了。

家里没有拆信刀。这年头已经不太可能收到什么值得郑重对待的信了，会装在信封里寄来的除了邮购目录，就是各种账单和小广告，随便撕开毫不可惜。我认真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去跟流川葎借一把拆信刀，还是作罢，把平常用的修眉刀找出来，拆开了那封信。

米白色带暗纹和家徽水印的信笺，墨水是纯正的森林绿，字迹整洁清秀。我先看看底下的落款，花体字潇洒地签着K. F.，忽然就不能自已地笑出来，扶着桌子弯下腰去。

啊啊啊，真的，不管怎么样，一切的焦虑、纠结、担忧和努力，为了这个人都是值得的。

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值得的。

信里倒没有什么重要内容，无非是问好，说自己好，随笔写点琐事，跟我们从前你来我往的电邮没有什么不同。末尾处声明说我无需回信，他想写了就会写来。我拿着那页纸，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仔细按照原本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封里，再赤着脚走到书房。有一格抽屉是用来放保险合同和其他重要文件的，我把信放进去，看看时间，等到补习班课间的空档发电邮过去：收到。

他回复了一个笑脸，没有下文。那时候我手上的稿子正好也写得告一段落，思考了一会儿，上网订了一大堆东大入学试的复习参考书。

电商的效率总是很快的，第二天快递送书来的时候PP恰好在，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幸好答案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看看现在高三的小孩们都要考什么，写书的时候也许用得着。”

但我当然其实并不关心高三的小孩“们”都要考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某人现在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而已。

我一直想写一本高中篮球的训练教程，这一点PP是知道的。她一边在我的厨房里快手快脚地泡咖啡，一边用遗憾的眼神看看我：“果然还是外国人哪……打篮球的小孩们有几个会考虑东大，你想太多了。”

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各自从那堆参考书里拿起一本，随手翻开。大概过了五分钟我抬起头，看到的是PP同样郁闷的表情。

我当年在美国申请学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日本的高中生真辛苦……”

“所以千万不要让阿彰也陷入这样的悲惨境地啊。”PP握着拳头说，“全靠你了。”

我看看她，又重新低头看看手上的仿真题，觉得肩上责任重大，只能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PP这天在附近有工作，是来我这里消磨等候时间的，一杯咖啡喝完也差不多该出门。我送她去拍摄的地方，自己去接阿彰。路上多兜了个圈子，远远从成城那边经过，停车发了封电邮：“参观了一下伟大的东大理Ⅲ模拟题，感觉自己及不了格。”

藤间的电话在我抵达阿彰校门口时响起，接起来什么都没说，先听他笑了一分钟。

“……您的形象在我心中稍微崩塌了一小点。”过了好久他才说。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啊，你的形象倒是在我心中稍微又高大了一小点。”

“啊，那么现在有多高大了？”

“应该可以……够得到架子最上层了吧。”

他的课间时间不多，我把对宅子和那片玫瑰花的处理办法告诉了他，花匠同学继续笑：“好，等改建好了来帮你做园子。”俨然专业人士口吻。我知道他其实省掉了“叫人来”三个字，没有点破，想了想又交代：“接下来会常出差。”

“啊，推甄的考核？”

即便我早已习惯逐渐调高对这人的期待值，反应快成这样还是让人始料未及。只有当一个极端聪明的人极端在意什么事情的时候，才能这样立刻从蛛丝马迹得出结论。我静了静，回答：“是啊，给你带手信。”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安静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学校里下课钟响，我才开口：“要去接阿彰了。”

“代我问阿彰好。”

阿彰看来是很好的，照例向我飞奔过来，张开双臂用力一扑。我怀疑他憋很久了，在美奈来接他的日子他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干的。幸好我最近起居规律，锻炼有度，轻而易举把他举起来，问：“今天作业多吗？”

“已经在课间写完啦！”

回答得太有精神了一点，招致旁边经过的小朋友们羡慕的目光。我听说过阿彰的同学们大部分已经开始上补习班，看来确实如此。他一边兴高采烈地爬上车，一边问我：“姐姐今天我们是跟宫木哥哥吃饭吗？贤治哥会来吗？”

“贤治哥最近很忙啊，不过他要我代问你好。”

阿彰嘟起嘴，有点失望。我摸摸他的脑袋：“还有点早，要不要先去篮球教室玩一会儿？”

篮球果然还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只要用玩球来安抚，一切的烦恼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