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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果然店里整洁雅致一如昨日,但是店员小姐我都不认识。

  她们也都年轻、苗条、标致、文雅,但不是贝蒂,我留神看了她们的帽子,一个是莉莉,一个是西尔维娅。

  我问:“请问有一位应该是叫贝蒂的小姐在吗?”

  莉莉说:“贝蒂?今天不是她当班。”

  我谢了她,转身走了。

  其实我应该追问下去,那么她什么时候当班?你知道怎么联系她吗?你有她的电话或地址吗?她是一直在这里打工吗?你们都是学生吗?你能帮我带个话给她吗?等等。

  可是我没有——充分说明真的追起女孩子来,我是何等不上路,幸亏没有把花和糖带来。

  但是昨天洗好的她的照片,还有以前的,都装在包里。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一张张地看,摊了满桌。最开始她只是一个轻盈的背影,婚礼上逃跑的不知名的新娘,然后她在吧台上跳舞,神秘美丽得不能形容,还有吃冰激凌的时候——可惜我那时没有想到要拍照,现在她终于转过脸来了,鬈曲的长发,小小的面孔,神情里有难以形容的宁静,那种宁静里有淡淡的光辉,宛如梦幻。

  仿佛我只要喊一声:“贝蒂。”她就会回过头来,展颜微笑。

  那微笑让我不禁为之微笑。

  这时有人喊了我一声,坐到我面前。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朋友,我们叫他老许,原来是一家图片社的,做片子的本事很是要得。后来他自己开了一个设计工作室,专心经营,做片子的态度便差了很多,除非我们这帮老朋友特地求他,才肯露两下散手,却因此成为江湖传说。被人说得多了,他自己信以为真,也开始摆出一副“独孤求败”的嘴脸,当下翻了翻我的片子,叹道:“你就是不肯好好学洗片子。”

  又问:“用的什么药水?什么纸?”气焰熏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老许就是这点可爱,他老觉得冲洗是摄影中最重要的环节,有时大家一起看片子,他总是不停地指摘,“洗得不好,XXX加多了”,或者“怎么用3号纸,应该用2号才对”。

  果然,对着我的片子,他又开始了:“我就说不能用XXX的显影液,我就说要用XXX的显影液。”

  我笑而不答,这厮开始的时候抨击我们的洗片技术,为的是最好我们把活儿都交给他做,现在他又不怎么做片子了,坏毛病却不改。

  忽然他指着昨天我拍的那些片子问:“这是谁?”

  我巧妙地回答:“很可爱对不对?”

  他说:“可不是,神情打扮都非常趣致,我最近接了一个活儿,一直在找这样一张脸。”

  (人人都在寻找这样一张面孔?)

  我含蓄地说:“女孩子穿上漂亮的制服,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说:“制服?不不不,我是问这个女孩子。”

  他指得是薇薇。

  我一愣,有点不相信:“可是她还是个小孩。”

  他说:“也不小了,该有十五岁了吧,好些名模也不过十五六岁。往后两年正是她这种长相吃香的时候。”

  我喝道:“别说的那么难听。当心老莫不放过你。”

  他奇道:“关老莫什么事儿?”

  “这孩子可是老莫的准小姨子。”

  他兴趣更大:“哦,琪琪的妹妹,怎么不太像啊?”

  我仍然不太相信他看中的是薇薇:“你看清了吗?我觉得这孩子很普通啊,我觉得这个比较漂亮。”我轻点贝蒂的笑容。

  他说:“也就是普通的俏丽啦,大学里一抓一把的,随便抓个女孩子拾掇拾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又大赞薇薇,“可是你看这孩子多有味道,最要紧的是一脸机灵劲儿,真是耐看。”

  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哼道:“我算是知道露茜刘为什么吃香了,原来现在大家都是你这种审美观。”

  他丝毫不以为忤:“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她还真有点像露茜刘。”

  我正要再讽刺两句,手机响了,是琪琪,她轻言细语地问:“怎么回事啊?我回家来,只见花瓶带花摔了一地,还撒得到处是糖,薇薇说是你突然人格分裂,进入暴走状态。”

  琪琪最可怕的时候就是她轻言细语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老莫被她这么一说,脸都白了。

  不过我不是她的男友,自然无须怕她,我说:“你家小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边老许张牙舞爪地做手势,狂指照片上的薇薇。我只得对琪琪说:“现在有这么一件事儿……”如是这般地讲了一遍。

  琪琪沉吟了片刻,声音更轻柔:“你少同我揽这档子事儿!”说完挂了电话。

  我对老许做鬼脸,摊手:“你听见啦。”

  他说:“这算什么?兄弟,帮个忙,让我见见那孩子。她如果愿意,琪琪也没办法。”

  我说:“就是因为你这种逼良为娼的口气,琪琪才不敢答应。”

  他叫屈:“我?我从头到尾没有跟琪琪说话,是你在传话的。”

  我笑道:“不关我事,我不管,我有我的事。”

  忽然想起大学时上西方文学,学过彭斯的一首诗,诗人反复地、倔强地找他的安娜,他说——

    国王和教会联合起来

    禁止人干这干那

    国王和教会可以去见鬼

    我还是要找我的安娜

  我不记得他有没有找到他的安娜,应该是找到了吧。彭斯的安娜、但丁的贝娅特丽采、米尔顿·格林的玛丽莲·梦露,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那样一个人,没有她就没有那些流传后世的作品。原本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相信。

  老许、老莫、琪琪、薇薇都可以去见鬼,我要找我的贝蒂。

  曾经有一个写文章的朋友说过:“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被《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骗了,以为靠讲故事就可以赢得男人的心,每写一个故事,就想象他在某个地方读到,想象他是怎么看的,喜欢怎样的发展,怎样的遣词造句……”

  现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是她又说:“谁知他早就出国了,几乎一直不看中文刊物。”

  现在我觉得这是个很悲伤的小故事,当时我真应该好好地安慰她。因为我比她幸运,很快我就可以找到贝蒂,把照片摊在她面前,对她说:“你看,贝蒂,这是你。”

  幸而我是摄影师,我几乎可以纤毫毕现地再现她的容颜与神情,幸而我这么多年从未放松过摄影,所以她在我的镜头里是这么美丽。老许竟然说什么“普通的俏丽”,不过这厮是个利欲熏心的大俗人,可以不去理睬。

  然而我没有找到贝蒂。

 

  那天早上我到JOKESUN,找贝蒂,一个短发的女孩子转出来:“我就是贝蒂,您有什么事儿吗?”

  她的皮肤是蜜色的,眼睛又圆又大,短发齐肩,也是一个娇小俏丽的女孩子,但我不认识她。

  我说:“对不起,我找的是另一个贝蒂。”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贝蒂。”

  “不,上周末不是您当班吧?”

  “我有一个考试,请了两周的假,是我的一个朋友代我当班。”

  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她们都是学生。

  我说:“那么上周末应该是您的朋友代替您上班,穿着——对不起——穿着您的制服。”

  她摸摸帽子上的金属字母,笑道:“先生好眼光,注意到了。”

  这么说就是了,我大喜:“那么可以告诉我怎么联系您的朋友吗?”

  她看我一眼,后退一步,不说话。

  我赶紧解释:“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拍片子的人,给您的朋友拍了几张片子,效果很好,我想交给她,所以……”

  她还是看着我,掂量我的话的可信度。

  我汗,什么时候大家都变得这么精明了,我把照片翻出来为证。

  谁知她看一眼:“不,这不是我的朋友。”

  我急了:“可是,你看这顶帽子。”

  她沉吟:“帽子倒是我的,这样吧,你给我一个电话,我帮你问问我的朋友,再答复你。”

  她说的很合理,但我怎能甘心,厚着脸皮说:“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接了一档广告,找这个女孩子,他催得挺急,您能不能现在就帮我问问。”说着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双手捧给她。

  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没有办法,我简直觉得自己二十八年来都没有这么积极过。突然之间,她不再是贝蒂,也不再是JOKESUN的店员,仍然是我相片上的一个陌生人。我有一种非要在今天找到她不可的感觉。

  真正的贝蒂微微沉下脸来,不情愿地接过我的手机,特地走到一边去通话,不给我听到,一边说,一边瞟我。约莫五分钟之后,她把手机还给我,这妞恁的可恶,居然当着我的面先消掉了通话记录:“我的朋友到外地玩去了,下周才回来。”

  我赔笑:“小姐,那么请告诉我她的电话,我和她联系可好?”

  她半笑不笑地说:“她家教最严,你的电话她家根本不给她接。”

  鬼才相信,这不是折腾我吗?我气结,但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得罪了这唯一的线索:“我会非常小心的,而且这真的只是小事,小姐,帮帮忙,我请您喝咖啡。”

  她微笑:“也未必是小事,可大可小。”

  到这时店里还没有客人,我怀疑这位贝蒂小姐太清闲,拿我取乐,又祈祷不要有客人来,让我有时间把这妞搞定。偏偏转眼就进来一对儿,贝蒂立刻赶上一步,抢在另外那个店员之前迎住他们,笑靥如花,软语温存地领进店来。

  我心中暗骂,只好退后一步,等她做完生意。

  可是她并没有做成那一对儿的生意,转身就拉下脸来,我忽然灵机一动,胡乱指着一个胸针说:“我买这个。”

  贝蒂这才露出全部笑脸,我几乎可以听到她心里在说:“才明白过来,真不机灵。”只见她伶俐地开票、收钱、帮我装好胸针,又在纸袋上写了一个号码和一个名字,笑盈盈地说:“下周二她回来,这是她家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好了,我周六、周一和周四当班。”

  这番殷勤,和刚才大不相同。

  这个贝蒂,和我心目中的贝蒂也相去甚远。

  不过我的那个贝蒂并不叫作贝蒂,我郁闷之极,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

 

  接下来足足耗去了我三个星期。贝蒂的朋友叫作静,难找得要命,这孩子几乎不落家,可见贝蒂说她“家教最严”是鬼话。但她和贝蒂不同,是个好孩子,我和她联系上之后,她立刻出来见我。

  静也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戴着眼镜,她说她学的是护理,假期常常在医院做义工,陪伴病人中的老人和孤儿。我表示赞赏。她又说她和贝蒂是中学同学,两人身材差不多,贝蒂经常请她代自己在JOKESUN当班。我心想那个贝蒂肯定没付她报酬,不过当然没说。

  静继续说有一天她在医院里碰到自己小学的同学,两人聊了一会儿,那孩子听说她有机会在JOKESUN打工,很羡慕。正好那个周末静照顾的一个孤儿过生日,她就拜托那孩子帮自己当一天班,因为她们身材也差不多,那孩子欣然答应。

  我赶紧把照片拿出来求证,静一看就说:“对,就是她,她叫迦陵。”

  迦陵。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是这块石头落地太早,等我问到那孩子的联络方式时,静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说:“她是我小学同学,虽然大家很久没有联系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一直是很漂亮的,那时侯我们都叫她‘宝贝’。我小学是在外地上的,念中学的时候才转学到这里来,她比我先转学过来,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真的,如果不是那天碰上,我还真的不太记得她了……”

  这番话说得乱七八糟,不得要领,这时我又希望她和贝蒂一样精明巴辣。我按捺着性子提醒她:“她代你打工,那么你们怎么联系,你又怎么把制服给她?”

  “她到医院来拿的,然后还到值班室里。”

  “那她是否住在医院附近?”

  她想了想:“好像她说来看病。”

  我吁一口气:“那么医院里应该有记录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查一查。”

  静一口答应,还称赞我说:“真聪明,放心吧,交给我好了。”

  我心里苦笑:“我算哪门子聪明,是您太糊涂。”但还是感激得不得了,这孩子虽然糊涂,心肠真是好,我相信她会认真地帮我查,虽然我很怀疑她的能力与效率。

  果然她什么也没查到。

  我又教她向小学同学打听,这工程牵连众多,十分浩大,好在静不厌其烦。我则感激不已,有空就陪她去医院,请她吃饭,给她义务照顾的老人和孩子拍片子。结果到后来整个医院的人都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妈妈还盘问我起来。

  可是她那些同学统统记得有这么个人,统统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不知下落”这回事儿。

  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但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这么消失了。

  静安慰我:“我还没有联系上所有的同学,也许有其他人知道,或者她还会来找我。”

  说到这里她又黯然:“可是我也忘了告诉她我的联络方法。”

  我无话可说,惟有再三谢她,静真是个热心的好人,而且也不是全无帮助,至少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迦陵,”我在5460网站静她们小学那个班的BBS上发了这么一条帖子,“我是那个周末在JOKESUN买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到这里我愣了半晌,好像有很多话,但不知怎么说,打出许多空格又删掉,最后说:“请与我联系。”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请与我联系。”

  可是我不太抱希望,那个留言板上至今只有三个人注册,一个是我,一个是静,还有一个静也想不起是谁的人,注册之后就一直没露面。

 

  这么忙,这么没成效,我还是抽空帮老许把薇薇约出来了一回。琪琪知道后差点和我绝交,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是薇薇的机会,她有权知道这件事儿,你可以给她建议,但你不能替她决定。”

  “我就因为知道薇薇不会答应,才不想告诉她。”

  “但将来她可以告诉别人,当初有人请她拍广告,可是她拒绝了。”

  薇薇果然没有答应老许,但她一定给老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很久,老许还时常感叹:“多聪明的女孩子,多有趣的女孩子。”

  还有一件事儿,我在JOKESUN里拍那些的片子,琪琪在她的杂志上用了一张,被JOKESUN看中,把我那套片子做了他们这个季度的宣传资料和海报,地铁里商场里车站里时不时可以看到。

  老莫对我说:“你这下可真的成名了。”

  成名?当然不是,地铁广告每周一换,满坑满谷,但这么一来我手头的活儿档次高了是真的。现在我拍广告的机会比较多,婚礼会议之类都推给朋友圈里的新人,又添了一些器材。

  老莫揶揄我:“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洗发水天王的。”

  我大力点头:“就像你成为内衣天王一样。”

  可是我仍然没有找到片子上那名为迦陵的女孩子。开始的时候,我每周给静一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消息,后来忘了一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最后我也放弃了。

 

  不知不觉夏天快过去了,JOKESUN的广告也该换了,他们联系到我,希望还是我来拍。

  最近拍片子拍得比较顺手,收入也很不错。我的工作态度一向一流,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赞不绝口。给JOKESUN拍新的海报时,他们策划部的经理对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态度,没有把摄影当作了不得的东西,大家都在生产产品,战术上重视就可以了。”

  我客气而虚伪地笑:“工作就是工作,能够用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九十,就不要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百。”

  他大力和我握手:“谁说不是呢?”

  又对我推心置腹:“我的原则是用百分之十做到百分之九十。”

  我继续客气地诧异:“兄弟,你是超人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哄好这厮和我做长单,我就可以把手里的器材全部换成徕卡。

  看,本人如果精明起来,一样也有纹有路,风送藤王阁。

 

  只是有一天,我站在地铁里,看着JOKESUN那快要被换掉的广告——叫作“迦陵”的女孩子正把项链给薇薇戴上,忽然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觉感慨万千。

  到底是不一样的,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我为JOKESUN新拍的那些片子也很美丽,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不介意用“摆”的方式营造出好片子,但我知道,除非我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否则我不可能营造出真正的好片子,真正的好片子永远需要等待、寻找、观察和感情,真正的好片子必然发自内心。

  照片上的薇薇是一个背影,辫子上垂着细细的金珠,而迦陵那精致的侧面、纤细的手指、鬈曲的长发,淡淡的微笑和微皱的眉头却是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又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当时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几乎觉得有点酸楚了,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沿着她的侧影、她的头发,缓缓地划下来,一下,又一下。

  看在别人眼里,大概是无聊透顶的动作,当然谁也不知道,我那样认真急切地找过这个女孩子,曾经一度,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

  “迦陵,”我又上了那个小学校友的留言版,“我竟然一直没有找到你。”

  说是“一直”,其实也只有两个多月吧。

  仍然没有回音,现在静也不上来了,只有我的两条帖子——

  “迦陵,我是那个周末在JOKESUN买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请与我联系,请与我联系。”

  “迦陵,我竟然一直没有找到你。”

  如果不是它们,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曾经那么急着地找一个叫作“迦陵”的女孩子。

  人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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