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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可是老莫告诉我:“不会很久啦,两周,顶多两周。两周之后我们和你提起她,你一定要过几秒钟才反应得过来。”

  完全是过来人的口气,琪琪含蓄地瞟他一眼,不说话。

  听了他的话,我开始疑心人生不过如此,更叫我郁闷的是,两周之后,我果然不复郁闷。卡萨布兰卡式的吊扇也好,白色跑车也好,美丽绝伦的女模特的浅笑低语也好,背着摄影包大太阳底下拍两回片子,也就成了老照片里的旧风景。其实后来我得了不少拍广告的机会,那些模特们也都漂亮得出奇,但我发誓决不再和她们有任何牵连,决不。

 

  过了一阵子,琪琪告诉我:“听说下期的某某杂志要用易芳菲做封面。”

  我果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易芳菲是谁?”

  她说:“你忘了?”

  我这才想起来,忘了,真的是忘了。她曾那么似笑非笑地横我一眼:“叫我芳菲。”

  琪琪说:“看来是时候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因为我开始疑心人生不过如此,所以很高兴地一口答应:“好啊。”

  想了想又赶紧说:“一定要是女的,此外我没什么要求。”

  闲下来只和他们厮混也不是办法,琪琪恐怕已经开始不满了。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女朋友,最好年纪小一点,纯纯的,喜欢吃冰激凌的……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猥琐的中年人。

 

  然而那天被琪琪约出去,我还是吓了一跳。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小女孩,袋袋牛仔裤、白色小T恤,因为年纪小,看上去扁扁的,瘦瘦的,长手长脚。她的头发编成无数小辫子,嚼着口香糖,放肆而好奇地盯着我,琪琪还笑吟吟地介绍:“这是我的表妹,薇薇。”

  天哪,还是她的表妹。我的头开始痛,一定要跟老莫说,他老婆有点问题,同性恋的照片拍多了,想法和常人不一样。

  我问:“老莫呢?”

  琪琪笑:“他说没脸见你,让我来跟你说。”

  我越发诧异,莫非近朱者赤,连老莫也有份。这两口子疯了,把这么小的女孩子介绍给我。我看着薇薇,她也瞪着我,有点抗拒又有点赌气的样子,她多大?看上去不会超过十五岁。

  琪琪还在笑:“我知道这是有点麻烦,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心里说:“何止麻烦,简直胡闹。”嘴上说:“喂,琪琪,我知道我时常凑到你和老莫身边是不大妥当,你们如果嫌烦就直接说好了,何必……”

  琪琪赶紧客气:“哪里哪里,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大家这么熟的朋友,怎么好好地讲这样的话……”

  我说:“我一定检讨自己以往的态度,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学日本人那样深深地低头。

  琪琪赶紧回礼:“请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

  那边薇薇已经爆笑出来:“琪琪姐,我觉得这小子对你有企图耶。”

  越来越乱,我汗下如雨。只听琪琪斥道:“薇薇,别闹。”又对我赔笑:“现在的孩子就是这样,你别见怪。”完全是媒婆的口吻。

  我说:“慢着,慢着,琪琪,你和老莫真的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琪琪说:“我们也没有想到啊。原来只我一个人出差,谁知我们的三个摄影记者通通有事,临时请的人居然是老莫。好在只有一天两夜,你就帮我们照顾这孩子吧。”

  薇薇抗议:“我才不要人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出去玩。”

  琪琪喝道:“你根本是大路痴,又喜欢惹是生非,加上丢三落四,还动不动把袜子当帽子。自己照顾自己?得了吧!要么让这个大哥哥照顾你,要么我把你锁在家里吃方便面,你自己选。”

  薇薇愤然:“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出差,把我随便扔给个不三不四的人。”

  琪琪说:“你根本是跷家,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我收留你,找人陪你,你还要怎样?就算我把你扔到火车站或者收容所去,你也没脾气!”

  我听到她们对话的内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虚惊——我果然变成了猥琐的中年人,思想如此龌龊。因为放下心来,连被说成“不三不四”也没注意到,反而觉得她们吵得有趣,不觉微笑。

  琪琪看见我笑,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你,如果不带薇薇玩得开心,以后别想跟我们蹭着过周末了。”

  我呻吟:“我说琪琪啊,你找个女生陪小妹妹不好吗?”

  琪琪说:“有了男朋友,哪里还有要好的女朋友。”

  薇薇冷笑:“有了男朋友,连妹妹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平:“老莫究竟有什么好,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琪琪笑笑:“他就是他呀。”

  薇薇又对我冷笑:“你还说你对我姐姐没企图。”

  刚才我以为她不到十五岁,现在见识了她这般锋利的口角,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薇薇你今年多大了?”

  她挺挺胸,得意地说:“十四岁半。”

  哎呀,失敬失敬。

  琪琪给我一串钥匙:“我们的钥匙,收好了。冰箱里什么都有,带她出去玩,买什么东西都记得要票,我们凭票据报销。”

  我说:“等等,我呢?给我什么好处。”

  琪琪料不到我有这一问,呆了一呆。我趁她发呆,赶紧追问:“过年的时候有人送了一瓶亚尔萨斯白酒,你们放在哪里?”

  送酒的人是我的前任女友,所以琪琪大笑:“好了好了,看来你真的是好了,从情圣恢复到小人。”想想又替我那前女友不值,骂道:“他妈的男人就是这样,这边把别人害得伤心欲绝,那边他转身又是一条好汉。”

  薇薇看我一眼,目光炯炯,我肯定她已把我打入猥琐的中年人行列。

 

  就这样我到老莫和琪琪家扮演保姆的角色,他们双飞双宿去了。

  我在肯德基买了家庭套餐。薇薇蜷在沙发上吃鸡翅、喝可乐、看电视、带着耳机听音乐、手里还翻着一本书;我喝酒,吃汉堡,在电脑上看老莫用数码相机拍的新片子——还是美女和内衣为主,做了些效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薇薇看过所有的台,忿忿地骂:“SHIT!”关掉电视。

  我笑,她和琪琪这一点很像,两人都喜欢用外语骂人。她回头瞪着我:“笑什么!”

  咦,她家大人不在,还这么嚣张。

  我走过去,把她的脚拨开,坐到她身边,例行公事地问:“看什么书?”

  她仍然瞪着我,不甚甘心地把书递过来。《查拉特斯图拉特如是说》!乖乖。

  我摇头:“你看这样的书还太早了。”

  “你知道什么?你看过吗?”她轻蔑地反问我。

  我说:“我当然没有看过。但谁都知道,看《红楼梦》长大的小孩子,将来的人生肯定要比看格林童话的孩子辛苦。”

  她大概没料到我还能说出一两句有意思的话,露出“哦”的表情,夸我:“原以为你是个俗人,竟还不俗。”

  这下我肯定她是看过《红楼梦》的了,赞道:“说得好,没有看过的人断不会用这等语气。”

  她扑哧笑出来:“看过张爱玲也使得呀。”

  好家伙,连张爱玲也看过,莫非我遇到了一个天才儿童?

  我问:“你真的离家出走吗?”

  她反问我:“走到表姐这里来算不算?”

  “为什么?”

  “中考没考好。”

  这是什么世界,十四岁半的小女孩为了升学考试而离家出走。我说:“我们那时轻松些,大家都是到了高二,才知道什么叫苦读。”

  她笑:“最好是三十年代,钱钟书数学考15分,一样上清华。”

  咦?有这么好的事?果然是良辰美景。我找了个理由安慰她:“可他们那一代人注定要吃很多苦,上帝是公平的。”

  她点头:“这倒是,你不得不认为他是公平的。让我文科好,就让我理科一塌糊涂,给了我智慧,就不给我美貌。”

  我暗自好笑,谁能想象一个十四岁半的孩子说:“我有智慧,可是没有美貌。”可又有点暗自心惊,这孩子,十四岁的时候就剔透如此,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如果她是我妹妹,我一定祈祷她越活越回去,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泯然众人矣。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也都这么清醒与愤怒,关心我们的人也都祈祷我们越活越回去。而我们没有辜负他们,果然泯然众人矣。

  小小的薇薇看着我,眼睛清亮逼人,她问:“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拍片子呀。”

  “就像老莫哥哥那样吗?”

  “恐怕有点不同,老莫的志向是要拍人间疾苦。”

  薇薇骇笑:“他?人间疾苦?”很是不相信的样子。

  我叹息,可怜的老莫,连小女孩都不相信他的理想是去拍非洲难民。

  我说:“人们想拍的是一类片子,真正拍的是另一类片子。”

  她说:“我明白。就像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的是另外一些人。”

  这孩子简直要成精。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和瘦长的手脚,很是替她怅然,连这都想通了,以后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她还安慰我:“不过我们判断一个人,不应该依据他成了什么样的人,而应该根据他想要成为的人来判断。”

  我笑:“谢谢你,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你想拍的是什么样的片子?”她问。

  “说出来你会失望,美丽的女人、优美的风景、星空、北极光,”我对这个小女孩吐露心声,“像梦一样的,或者说人无能为力的东西。”

  她说:“我明白,简单的,永恒的,远离现实的,就像大歌剧的背景,或者用神话做题材的油画。”

  她真的明白,比我说得好,我揉揉她的头发:“好孩子。”

  她说:“我喜欢歌剧,虽然听不懂,但那里的感情是单纯的,悲壮的,一上来就要生要死,肝肠寸断。张爱玲说歌剧,把最琐碎的事情无限地扩大拔高,一直到云端,但不看他们站起来,你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趴着的。”

  她又告诉我:“学校里有人追我的朋友,省下午饭钱送花,一大束,不敢送玫瑰,就送郁金香,一大束,你知道郁金香是什么价钱。可是我的朋友说:‘不好吧,快要中考了,我们都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十四岁半的人,你想想,十四岁半的朱丽叶都殉情自杀了!”

  我只得说:“你的朋友说得也没错,你们是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

  她再说:“你看琪琪姐姐,她十四岁的时候写的故事,魔教的公主浪迹江湖,遇到世外高人,但最终她要回去做魔教教主,两人隔着山崖相望。我看得心都要碎了,天天催着她写下回。可你看她现在写的东西,‘绚烂生活,就从温泉国际公寓开始’。”

  我又只得说:“但那些东西一个字值五块钱,而且相信我,如果你再看她写的什么魔教教主的故事,你肯定会笑。”

  她瞪着我,我耸耸肩。

  她说:“我不会甘心,我不会屈服。”

  十四岁的时候,我们都这样说。

  我对薇薇说:“也许你能做到,也许不能,可是没有关系,我们都希望你快活。”

  不过我恐怕她的一生不会太快活。那么聪明,那么尖锐,要求那么高,但并不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看到这样的孩子,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难过。人生那么长,事情那么多,聪明的人照例是不太得意的,除非她是我前任女友的那种聪明,可她又不是。

  所以我问薇薇:“你有什么愿望吗?”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写书的人。”

  “啊?具体一点的。”

  “得诺贝尔文学奖。”

  “不不,太大了,我是说小一点的。”

  “不要上那间以理科见长的高中。”

  “这我也无能为力。我是说很小的,但你现在不太能办到的,比如说要一条淑女屋的连衣裙。”

  她立刻问:“你送我?”

  我微笑:“对。”

  她又起了疑心:“琪琪姐不是说她报销吗?”

  我失笑,这个小鬼。

  我说:“听好,薇薇,到老莫他们回来还有二十几个小时,其中我们睡觉和处理杂务要十几个小时,所以我们还有十个小时的时间。你可以任性地过这十个小时,做你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情,当然要健康有益,而且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她明白了,慢慢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诚然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十四岁的女孩子笑起来都是可爱的,她说:“我才不要淑女屋的裙子呢,那么装腔作势。”

  “是,殿下。”

  她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切十四岁的小孩那样笑:“我要把冰激凌当饭吃。”

  果然所有的女孩子都想把冰激凌当饭吃,我一口答应:“没问题。”

  “我要你陪我逛街,我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一定。”

  “我要泡酒吧。”

  “答应只喝饮料就带你去。”

  “我要拍婚纱照。”

  “喂,你适可而止吧。”

  “我要……”

  我举起双臂,交叉:“停,供应到此为止。”

  她哼:“有限的爱心。”

  我笑:“是有限的资金,我不想交给你琪琪姐天文数字的帐单。”

  又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带你坐图书馆转大学校园参观博物馆就可以了。”

  她说:“这样的事情,我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做。”

  这话听起来还是悲观。太聪明的人,再古灵精怪,再伶牙利齿,骨子总还是悲观的。

  那一刻,我决心要给这孩子最快乐的一天。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朝气蓬勃,装好相机,带足胶卷。又用老莫他们厨房里现成的材料做了早饭,然后恭请薇薇公主起床。

  小家伙早就起来了,坐在窗台上看书。还是一头辫子,换了一条白色棉布裙子,你别说,这孩子自有她的风神味道。她看见我,正要扔掉书,被我喝住:“别动!”赶紧拿来相机,给她拍了两张照片。

  我说:“等你成名之后,我就把这些相片买出好价钱。”

  她神气地说:“来,让我给你签上名。”

  早饭的时候她开始滔滔不绝地挑剔,诸如我的袜子和T恤颜色不对啦,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早就过时啦,她不喝牛奶啦,煎蛋太老啦,烤面包没有去皮啦,奶酪不应该是火腿口味的啦。这孩子实在有文字天才,挑剔的时候也妙语如珠。我听得津津有味,最后总结道:“将来谁要娶了你还真好福气,从早餐开始就殊不寂寞。”

  她大笑着把面包朝我扔过来。

 

  从早餐到午饭的时间,究竟怎么消磨过去的,实在难说。广场上的鸽子也喂了,路边的摄影展也看了,花店里新到的非洲菊也买了,地铁歌手的吉他也听了。游乐园里灰沙炎日的,我们隔着栏杆看了看就走了。给她买冰激凌,三个球,她吃了两个,叹气:“原来拿冰激凌当饭吃也不容易。”

  薇薇是不太会玩的小孩,我也不太会带小孩子玩,就这么混着居然也到了中午,最大的收获就是拍了两卷片子。

  薇薇说:“世上有两种东西最相像,一是国家和家,一是一天和一生。你看我们,早上是满怀希望,早饭的时候打情骂俏,到中午相敬如宾,下午就该开始抱怨,晚饭的时候水火不容。等到夜幕降临,大势已去,各自安分下来,混到睡觉,息劳归主。”

  我大笑,这孩子虽然不会玩,说话是一绝,成熟尖锐又有趣。如果她再大十岁,而仍能保持这份锐气和智慧,说不定我会考虑追求她,至少她能令我笑。

  她又说:“你其实真的没为我做什么,但我仍然会把今天记做一个快乐的日子,而且在记忆里会越来越快乐。谢谢你,大哥哥。”

  一声“大哥哥”叫得我荡气回肠,遂又振奋地问:“下午想去哪里玩?”

  她转着眼珠,问:“你知道哪里有JOKESUN的专卖店吗?”

  来了,我在心里惊呼。

  那家店专做女孩子的生意,东西可爱得不得了,当然也贵得离谱。正牌“两死店”——你不进去它死,你进去你死。开张的时候我给他们拍片子,弄到一张九折卡,送给琪琪,她去过一次,买了十四对发夹,老莫到现在说起来都想掐死我。

  琪琪还说:“那么可爱的店,我好想在那里上班。”

  老莫说:“夫人,你饶了我吧。”

  我也想对薇薇说:“薇薇公主,你饶了我吧。”

  我甚至没有打折卡。

  但是她当然不会饶我,所以我一言不发,乖乖地带她去了。

 

  JOKESUN的店面不大,但是非常精致可爱。浅棕色的地板上据说是手绘的一朵朵雏菊,雪白的松木家具。整面墙做成一个个极小的玻璃抽屉,里面放着各种可爱到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被灯光照得晶莹闪亮。又有一个小柜台,里面一排排玻璃瓶子,好像我们小时侯的糖果店,但那瓶子里的“糖果”大概会让每个男生欲哭无泪。老莫就是为了这些“糖果”花掉了半个月的收入。

  薇薇一进店里,就发出一声欢呼,整个人扑到玻璃墙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来看,一个也不放过。好在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可爱的店员小姐耐心地陪着她看。

  我摇头叹息,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多大或多小,给她们一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立刻现出原形。

  角落里有一张小圆桌,放着一个玻璃盘子,玻璃钟罩着四分之三个巧克力蛋糕,还有一大壶冰茶。据说如果顾客买的东西够多,比如说十四对发夹,店员就会请你吃一小块蛋糕,喝一杯茶。

  老莫说:“打个喷嚏就不见了的一小块蛋糕。”

  我在桌边坐下,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店员小姐,她对我微笑着点点头。

  JOKESUN的制服,据说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浅棕色的长袖衫,三层绉纱的小高领,镂空镶蕾丝和缎带的马蹄袖,白色薄呢背带短裙,收腰,裙摆散开,两只大口袋,配同质的白色贝雷帽,浅棕色小皮靴。但就像一切美丽的衣服一样,对穿的人十分挑剔,不是人人穿上都好看。

  这个店员小姐穿上就十分漂亮。她有小小的苗条的身材,长长的鬈曲的黑发,象牙色的精致小面孔,漆黑的眼睛,卷卷的睫毛,淡珊瑚色的嘴。约莫十八九岁,所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又像孩子又像女人的吸引力。

  一切完全是无法解释的,我看着她,非常震荡,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原来你在这里。”

  说了一遍之后就顺口了,我又说,慢慢地:“原来你在这里。”

  她微微地皱眉,奇怪地看着我:“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T恤和袜子颜色不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已经过时,头发需要清洗,两天没有刮脸。但是没有办法,我就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她。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到底见到她了。

  简直有点辛酸的感觉。我说:“你是不是在一家店里吃过冰激凌,穿着玫瑰色的裙子,把鞋踢掉,拿一只很大的银匙;还有,你是不是在一家酒吧的吧台上跳过舞,奇怪,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直的,有刘海,就像乌玛·瑟曼在《低俗小说》里的造型;还有,更早以前,你是不是穿着婚纱跑过地下通道,我就是那个在后面追着你拍照的人。”

  奇怪,明明是模糊的印象,看到她的时候就清晰起来,清晰得让我不相信这样的印象曾经模糊过。我分明记得她,记得这么牢,或者是我一直在找她,找这样一张脸,找这样一个人。

  那么熟悉,好像早就见过。当然他们都这样说,宝黛初会的时候,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这个女孩我见过,我拍过,我找过,我找到了:“原来你在这里。”

  她惊奇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一点不错,就是她。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笑了:“那时我戴的是假发。”

  在这一刻之前,我不知道另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左右我的表情,但是她笑的时候,我也笑了。

  她的笑容是晶莹的,透明的,像冬日阳光下的积雪,让我有点恍惚。就像有一回喝得半醉,听得见人家说话,但是答不上来,就一味地在旁边傻笑,心里却是清楚的。

  我想说:你那天穿着婚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发生了什么?我拍了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的舞跳得真好,在哪里学的?你很爱吃冰激凌对不对?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好的奶油花生冰激凌,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吃?你觉得不觉得那家店的吊扇很像《卡萨布兰卡》?你喜欢《卡萨布兰卡》吗?你觉得英格丽·褒曼应该留下还是应该离开?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拍照?你可知道你有一张非常上镜的脸?你可知道,你的眼睛和神情里有一种东西,正是我一直想要表现的?请让我为你拍片子好吗?如果我说我一直在找你,你是否相信?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是否明白?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薇在那边喊我,我和她一起站起来,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她说:“让我们看看小妹妹看中了什么好东西?”

  她的笑容不是一般店员小姐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整个店因为她的笑容和动作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生气。薇薇也立刻觉得了,有点撒娇地说:“可是我什么都想要。”

  她笑着揪了揪薇薇的辫子,说:“来,姐姐给你推荐一样。”

 

  她推荐的是一种淡金色的玻璃珠,每一颗都穿着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皮筋。她把玻璃珠系上薇薇的辫稍,一颗又一颗,轻、耐心、仔细,我站在旁边,为她们拍了许多张照片。

  还有同样的项链和脚链,透明的丝线串着一粒粒淡金色的玻璃珠。她先为薇薇戴上项链,又半跪在地上,把脚链系在她的脚踝上。

  连另外那个店员都鼓起掌来:“小妹妹可爱极了。”

  薇薇兴奋得脸都红了,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辫子飞起来,几十颗玻璃珠叮叮噹噹地撞在一起,几乎是对我嚷嚷了:“买给我买给我!”

  她温柔地笑着:“当然他会买给你。”

  另外那个店员对她说:“我都不知道我们有这样的脚链。”

  她说:“今天早上我做的,我觉得配成一套比较好一些。”

  她们相视一笑,我无端端地觉得无比温馨。薇薇拉我的袖子:“买给我,大哥哥!”

  她说:“是啊,难得小妹妹这么喜欢。”虽然这种情况下,每家店里的店员都会这样说,但她说出来格外不一样。她说:“女孩子只有一个十五岁,而且很快就会过去,所以如果有她喜欢的东西,又不是太难办到,我们总是应该尽量地满足,对不对?”

  如果是平日的我,一定会反驳:“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惯坏的,我们应该尽早让他们认识到人生和社会的残酷。”但此时我只觉得一种温柔的牵动,微笑着说:“谁说不是呢?”

  我还想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有想要的东西吗?你要到了吗?是什么?你是否非常珍视?现在的你又想要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让我为你满足?你对你的生活满意吗?你觉得快乐吗?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是否在等待什么?你是否在梦想着什么?你是否相信有一见钟情?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一段时间?你是否相信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看着她,她一边填写收据,一边说:“你知道,在巴黎,有一种树,开黄色的小花,开整整一个春天,不停地开,不停地落,人在树下站一会儿,就落了满身满头,在阳光下美得出奇……”

  薇薇说:“我知道,那叫金急雨。”

  她说:“对,这套饰物的名字就叫作金急雨。”

  非常美丽的名字,但另外那个店员说:“真的吗?我竟然不知道。”

  她用手掩着嘴,娇俏地笑:“这是我刚刚取的。”

  只要她一笑,我就忍不住也要笑。

  薇薇忽然又惊叫起来:“这多美!”

  是一只发网,用细细的黑色丝线编成,宛如发丝,密密地缀着极小的水钻,她把它拿出来,轻轻展开,温柔地说:“可是它未必适合你。”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薇薇央求道:“姐姐你戴给我看看。”

  她好脾气地摘下贝雷帽,小心地把发网套到头上,黑色的丝线与她漆黑的长发融为一体,小小的水钻在发间闪烁,仿佛雾气里沾上头发的细细的水珠。薇薇碰了碰:“真美,简直不像真的。”

  她鬈曲的长发散了几缕出来,皱皱地飘荡在前额和脸颊周围,我不知多想伸手给她拂开,到底不敢。

  薇薇问:“这只发网叫什么?”

  她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Illusion。”

  我脱口道:“幻像?”

  她回神,微笑着说:“小妹妹说的,太美了,简直不像真的。”

  另外那个店员笑道:“又是你信口诌的吧?”

  她微笑不语。

  那位店员问薇薇:“这只发网你要吗?”

  薇薇早瞟到了定价,赶紧说:“我不要,这位姐姐戴着太好看了,我怎么还敢戴呢?”

  但我忽然说:“我买了。”

  三个女孩子一起看着我,薇薇和她都有点惊讶,另外那个店员立刻欢天喜地地开收据。

  这么一来我和薇薇就有资格吃巧克力蛋糕了,她为我们倒上冰茶,切好蛋糕,薇薇说:“呀,你们的杯子和碟子都这么漂亮。”

  她挤挤眼睛:“也卖的哦。”又看看我:“不过,我恐怕你的大哥哥已经破产了。”

  我一味地笑,只觉得无限温馨,这真是不可思议,她最普通的话语表情都让我觉得可爱之极,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这时涌进来一大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她赶紧上前招呼,小店立刻显得拥挤嘈杂。薇薇说:“我们走吧。”

  我当然不想走,可是又没什么理由不走,我总不能对薇薇说:“大哥哥看上了这个姐姐,想要请她喝咖啡吃饭看电影,所以你同我乖乖地在这里等着。”同时我自己也有点迷惑,这是真的吗?你到底是不是清醒的?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她?

  当然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们都这样说。米尔顿·格林把梦露的照片放在阁楼里,一任岁月侵蚀,终生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样的问题让我整个下午心不在焉。

 

  晚饭的时候,薇薇忽然问我:“你的英文名可是叫作吉姆?”

  “不是,我没有那种东西。”

  “你应该叫作吉姆,因为她的英文名是贝蒂。”

  “咦,”我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她们的制服,帽子上有金属的小名牌,另外那个姐姐的是丽贝卡。”

  啊,贝蒂,鬈发象牙色面孔的贝蒂,我笑了。

  薇薇说:“吉姆和贝蒂、丽贝卡和安德烈、哈利和莎利、约翰和玛丽……都是般配的名字,还有什么?”

  我好心情地接她的话:“罗密欧和朱丽叶、保尔和薇吉妮……喂,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薇薇安。”

  我笑:“好极了,薇薇安和大卫,还有呢?”

  她也笑:“泰山和琴恩。”

  我接着说:“哈姆雷特和奥菲丽娅。”

  她抢着说:“汤姆和杰瑞、米奇和唐纳……”

  我笑着和她抢:“梁山泊和祝英台。”

  她来的更绝:“老人和海。”

  我大笑:“战争与和平。”

  她整个人趴到桌上:“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

  我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完全是扯淡,但你别说,这么混扯一气,大笑一回,我忽然想开了。薇薇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是下定了决心?”

  我失笑:“你还真是人小鬼大。”

  她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中国人都不相信一见钟情,连贾宝玉和林黛玉前辈子都见过。但是这世界上总该有一见钟情,以及没有什么理由的喜欢,不然也太乏味了。”

  我说:“可不是。”

  她说:“可是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我身上吗?”

  我说:“会的,我保证。”

  她说:“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恐怕还是因为她那么美吧,生得美真好,美丽的人是有特权的,包括让生活多姿多彩的权利。”

  我说:“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又说:“如果我们还有多一次机会,我要做一个那样漂亮的女孩子,让你第一眼看见我,就移不开眼睛。”

  我说:“你永远是我漂亮的小妹妹。”

  她忽然赌气:“你快走吧,看你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

  “当然我要先送你回家。”

  她冷笑:“得了吧,等会儿JOKESUN关门了,回来你又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孩子真是喜怒无常,不过什么都好,喜怒无常也好,至少是真性情,此刻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是可爱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可爱的。在出租车上,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自言自语,我说,贝蒂,你好吗?贝蒂,如果可以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好吗?贝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散步好吗?贝蒂,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你收下好吗?贝蒂,请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贝蒂,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贝蒂,请让我给你再拍一些相片;贝蒂、贝蒂、贝蒂……

  可是我没有见到贝蒂,堵车堵了四十分钟,JOKESUN关门了。

  我觉得遗憾,又有点安心,明天有明天的好处,至少可以换双袜子,或者再带一束花和一盒糖——花和糖虽然俗不可耐,但俗不可耐的事通常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我记得格林卡特有一张照片,就是拿着花和糖,POSE和拍摄手法都白烂之极,但连我的前女友看了都说:“不知谁是那幸运的人。”

  然而第二天我当真买了花和糖之后,又觉得滑稽——那张照片之成功,恐怕不是花和糖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是格林卡特。于是我又折回去,把它们留给了老莫和琪琪。

  薇薇嘲笑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说了一句万用万灵的话:“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她冷笑一声,走进屋,重重地摔上门。

  我当然不会被这小丫头影响到情绪,可是快到JOKESUN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预感,她今天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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