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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Synopsis

来自波江座的女郎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埃里达纳丝。”
  那是他们这个星球上,另一个文明对我所来自天区的称呼。
  于是他诧异的看着我,诧异的问:“莫非你是前朝的色目人?”
  “色目人?”我笑,把脸庞凑近他,“你看看我的眼睛可有异色?”他尴尬的避开,我大笑。这个文明的男性样本真是好玩。
  “但是,我天朝女子不会有这样怪异名字,而且,”瞄一瞄我,慢条斯理的说,“也不会有这样放浪形骸的举动。”
  咦,原来这就叫放浪形骸。
  如果被他知道母星上最近正在流行裸胸上衣,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还是换一个名字吧。”他说,“异族名字多有不便。被别人知道你非我族类,说不定会有危险。”
  我很想知道他的意思是谁会有危险。
  “好啊,那你帮我取一个吧。”
  他沉吟。“你姓什么?”
  “你姓什么?”
  “在下复姓皇甫,双名仲和。”
  “好,那我要也姓皇甫。”
  他张口结舌,眼睛和嘴巴成为三个O形。我大笑着假装思考,慢慢的说:“我这个名字,原本是上古一条河的名称。好,决定了,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就是皇甫波江。”
  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不错,至少比柯尔莎学姐那个什么女娲,或者扎拉克学长的伏羲要强得多。一个好的实验社会学家应该尽量与样本行为相似,融入他们之间,以求最近距离的对样本们进行观察,而不是动辄对他们施以无意义的过于频繁的外来影响。毕竟,我们的目的是观察一个文明在被给予某些要素之后的发展规律,而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文明。
  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柯尔莎学姐对这个星球的样本介入过多——也许是因为扎拉克学长那一次失败造成的阴影。在邻近那个被这里的样本们称为荧惑或者火星的行星上,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实验。学长在造出样本之后对文明的进化持严格的观察态度,结果星球上很快爆发内战,样本们使用氦弹将整个星球夷为平地——实际上并非平地,在氦弹集中爆炸的两个点形成了巨大的盆地,而爆炸的冲击能量使星球另一侧的地壳升起,生成了数量和质量都在这个太阳系里首屈一指的盾状火山。扎拉克学长因为放任样本们研制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失去了毕业资格(学院里有这样一个传言,认为扎拉克学长涉嫌向样本们泄漏相关的学术资料,否则以短短一万七千年的文明史,根本不可能造出如此成功的氦弹——母星科学院的院士们研制成功第一颗氦弹,是在信史以来的23977年,样本比他们用时更短无疑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所以扎拉克学长需要为此负责),而这个实验用星球的生态也因此遭到致命性破坏,完全失去了生态重置以进行下一次实验的可能性。大规模的地壳运动使部分行星核内的铁上升到表面,与大气内的氧结合,导致现在整个行星表面都布满了红褐色的氧化铁,甚至在这个邻近的行星上也能看到表面的红色。
  在那之后,母星科学院指定了这颗水蓝色的行星作为下一个实验品。扎拉克学长协助柯尔莎学姐制造了第一批样本,由于使用了部分红色行星样本基因的缘故,导致这个蓝色行星上的样本们对那场战争有着稀薄的记忆。他们把那颗行星视为战争的象征,并敬畏的将它视为战神。《基因的残留记忆研究》这篇论文引发了母星年轻人中的科学热潮——也许称之为科学幻想热潮更加合适,因为那一段时间,有大量的关于基因记忆的科幻小说风行一时,那些对科学毫无贡献且一无所知的小说家们抽版税抽到发疯——我正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大学,所以很快申请进入了学姐的这个课题组。
  不过,这么快就申请到自己的独立研究时间,可以进入样本群进行研究,还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个名叫皇甫仲和的男性样本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居然很容易就说服他收留了我,带我回家。就这个民族的习惯来说家庭结构趋于简单,父母,寡嫂,一个陪嫁的丫鬟。三个女性样本都有着畸形的小脚。我一直认为正常样本的脚不可能仅仅靠白绫和明矾就变成这样,所以偷偷采了一点她们的皮肤碎屑,检查了一下DNA。并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导致足部畸形的基因。皇甫介绍说我是他收留的,而且已经改姓皇甫,从此就是他的侍女。这个文明的确习惯无视人权的存在。不过做他的侍女比较方便研究他的人际关系和知识结构,所以本来就是我的打算。当然,这种事情,自己要求是一回事,被别人擅自决定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心情欠佳,吃饭的时候才好起来。
  这个文明把很大的精力用在尝试任何食物的任何可能烹调方式上,有许多奇怪的菜色。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他们会吃鲨鱼的背鳍,很好奇那是什么味道;母星上的动物保护法令极其严格,动物生存的区域与人类的区域严格隔离,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鲨鱼,只能根据动物学者提供的基因图制造了一只,剪了一小片鳍下来。难以言喻的味道,我一辈子也不想再想起来。
  不过在厨房帮忙的时候,偷吃了一点他们叫做鱼翅的东西,和我记忆中的鲨鱼背鳍的味道,简直有天渊之别。
  也许我把研究方向放在《论样本对食物的炮制方法与其民族性的关系》会比较吃香。这个民族对其他的物种和种族异常排斥,想方设法把任何的其他物种变成美味的食物;同时毫无根据的认为自己比任何其他种族天生高出一等。这种惊人的自私和狭隘令人恶心。不过我的任务只是观察记录和分析,不包括纠正。稍微计算了一下,距离上次某位学长记录到一个名叫孟轲的样本的一些有趣的言论,也才不过一千八百年而已。这样短的时间,整套理论居然就变成了这样僵化畸形的体系,从速度上来看前所未见。
  而且我好奇的是,一百五十年前有一位学姐从近行星轨道仔细观察过这个星球上各个文明的发达程度,这个民族的文明根据记载在那时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可是我已经在皇甫家这个小样本群里呆了差不多一整天,一点可以印证那段记载的迹象都没有找到。
  当然我不会怀疑学姐的研究报告,所以只有一个结论,即这个民族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间,在科学方面不但没有进步,而且倒退得还不只一点半点。
  晚间皇甫进书房用功。这个民族对文字有一种近乎荒谬的符号意义上的崇拜,所以三个女性样本对我投以称不上善意的眼光。我有点诧异皇甫为何肯让我进他那神圣不可侵犯的书房。结果他笑眯眯的说:“我昨晚夜观天象,有紫气出于九游,今日当有贵人自水上来,于我天学大有助益。于是特地去河边观望,这才遇见了你。你是色目人,回回天学近百年来一直胜过我族,看来你就是那位贵人,自然进得我这书房。”
  我哭笑不得。
  可怕的是这人居然在钦天监任职,据说少年成名,目前在这个样本群中深受器重。
  我看看他书房里的书和笔记,深感不可思议。一个民族可以把天文学发展成这种比女性样本们的小脚还要畸形的形态,其间的过程也许可以让无数的研究生完成毕业论文。样本们的行为模式是坚持观察和记录每天的天象——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出于幻视,另有三分之一由于说出来会为自身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而被隐瞒——然后费尽心思想要从中看出祸福吉凶;而且这种祸福吉凶通常并非关乎自身,而是关乎国家民族——由于这个伟大的理由钦天监通常受到全体民众的崇敬,他们认为这是天文学的本原。
  但是我当然知道这不是。
  根据扎拉克学长制造样本的原始记录,给样本们设定的最初的天文学本原,是基于天象的变化判断四时,以确定农业社会进行耕种活动的时间。天文学这方面的课题因为不涉及社会行为,最多在判定样本科技发展速度的时候稍微提及,一直没有研究生撰写相关的论文。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民族已经成功的把一门科学变成了一门神学。
  不过根据我阅读的部分相关论文,我所选择的这个民族的确非常擅长把科学变为一些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科学本身的东西——最常见的形态是妖法或仙法,视使用者是自己还是敌人而定。
  反正我是贵人,这点倒是没有错的。
  我问:“你要我帮你什么?”既然是贵人,自然不会同他客气,自己坐到那最舒服的一把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顺便拿起某个女性样本沏来的茶,喝了一口。
  他看看我,微笑答:“还没想好。”
  这个样本的行为模式似乎比较复杂。我阅读他的脑电波取样,有狡猾的波形,而且眼神看来也在思考其他的问题。我撇撇嘴不理他,他却忽然问:“九游旁那颗黄白色客星,会在多久之后隐去?”
  我不假思索答:“五天。”
  轨道飞行器会在近行星轨道盘旋五天,确认我安全后才停止发射信号。
  他点一点头,煞有介事。我有点狐疑,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然后他慢条斯理的问:“那么,明日若上边问起,我就这样答可好?”
  我花了一秒钟反应过来,上边是这个民族的政治首脑的别名之一。顺便复习了一下首脑其他的别名,因为皇甫看来与那位首脑有常打交道的可能。他大概是看我在发呆,自己低下头伏在书桌前写写算算。我皱起眉头看看那支蜡烛,再看看皇甫,继续点了七八支蜡烛搁在桌子上。
  这一批样本是有着近视基因的,以他们现在的科技水准,一旦视力退步绝对不可能有任何改善的办法,却居然如此滥用样本上最精密的器官。我从开始念书的时候就对柯尔莎学姐对样本眼球的设计佩服得五体投地,才不会坐视这个愚昧的样本暴殄天物。
  皇甫有点惊讶,抬起头来对我笑一笑,继续低头计算。我站在他身后看他写字,是另外一个文明发明的数字,计算看起来颇为繁复,因为他似乎只懂得四则运算。我看他算得满头是汗,忍不住说:“128年31闰,误差积累每八万年一日。”
  他毫不理睬,继续努力计算。我翻翻眼睛懒得理他,坐回椅子去。真有意思,行为模式里居然有因为自尊心而不肯放弃这一条。一定是扎拉克学长加进了他自己那执拗的个性。学者有私心是不好的啊,这一条基因会导致样本的文明发展速度降低7%,而且学长在论文里没有提及这一点,会导致其他研究者的误算。
  真是的。
  不过这批样本里的其他人倒是不太像有自尊心这种东西的样子。我看看他们的黄历,发现还是150年前的历法,只是改动了历元,就堂而皇之的改了新名字。
  果然是无耻近乎勇。
  我说:“你算这个做什么?想要改历法么?你们这个历法,看来是应该改了。”
  他惊惶失措的扑上来捂我的嘴巴。我挥手打开他,皱着眉说:“男女授受不亲。”
  皇甫喘一口气。“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当然能这么说。你们不是最讲究男女之大防么?动辄扑将上来,成何体统。”
  他看看自己的手,似乎刚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做什么。“你怎么敢说改历这种话!”大摇其头,脸色惊恐,下意识回过头去看看窗户,虽然窗户关着什么也看不见,“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你说过这样的话,也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懂天学。很危险的。”
  于是我的研究笔记里又加上一条:样本统治者习惯压制样本群的科学水准,用意待考。
  第二天皇甫去上朝,我躲到书房号称打扫,拿出仪器与课题组通话。简单报告昨天的记录,请求指示。课题组认为如果继续保持观望,将导致这一样本群在蓝色星球上的全面落后,从而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毁灭。如果你的白老鼠群流行瘟疫,你也必须动手治病。现在这种瘟疫叫做愚昧和落后。我相当同意大家的见解,但对我必须想办法教授皇甫天文学感到不满。教一只猴子大概也比教他容易,猴子没有他那种无谓的自尊。
  我说:“我申请对样本进行记忆植入。”
  “记忆植入容量太大,不能执行。”
  “可是,为什么要我来教这么一个白痴啊,”我喊起来,“我只是一个研究生,我没有能力完成这么艰巨的工作。”
  课题组的回答这一次过了很久才传来。
  “不必。这一民族的传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只要告诉他结论让他记住就可以了,不必让他领会原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谁的研究结论,我要提请科学院剥夺他的毕业资格。
  皇甫仲和算是抓到宝了,每天一从钦天监回来就拉我进书房:“波江,你看这个……”向家里其他样本交代:“不许让波江干重活啊。”左问问右问问,拿我当了头脑健身操教练,十万个为什么。我烦闷已极,一律答:“我是色目人啊,我们色目人都知道的,就不知道为什么。”搪塞过去。
  他上朝的时候我也不得清闲,几个女性样本拉着我细细盘问,哪里人氏,年龄若干,八字如何,为何不曾裹脚。我很想答她们天苑四人氏,忍住了,不做声。
  早知道就应该装哑巴。
  终于有一天皇甫的母亲叫我进内室,表情严肃。我忍不住读取她的脑电波,发现她的确心情激动,似乎有什么大事情要宣布。
  不过是对一个样本而言的大事情吧。
  “波江,你在咱们家也呆了一段日子了。仲和虽然没有说话,我看他那意思,心里究竟是喜欢你的。你们这些日子也亲密得紧。”停一停,拿捏时机,叹一口气,“仲和那孩子心思全在他那天学上,寻常是不会正眼看女孩子的。他能遇到你把你带回家来,不能不说是缘分。可惜咱们家说什么也是书香门第,虽然中落了,规矩也不能没有。祖宗留下的话说,儿孙不能娶大脚的妻子。不是我亏待你,不过仲和既然心里喜欢你,哪怕以后他娶了正妻,毕竟是向着你的,那也无妨。”
  这么一大摊,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关于这个样本群称为婚姻的那种制度,一向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课题之一。尤其是样本们习惯在这一制度上附加大量无谓细节,往往令我们摸不着头脑。好在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即本人绝对没有兴趣介入这样一种关系。于是我低着头,不说话。
  谁知她说:“那么,我就替你做主了。”
  果然是样本,值得研究。我看她似乎很高兴替别人做主的样子。负担别人的人生难道真的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么?准备建议下一届的学妹研究这一课题。
  皇甫回来,样本们召他进内室。我无聊的拿出窃听器偷听,发现说的是同一件事。不过皇甫的回答则令我大吃一惊:“波江聪慧,我一向多有仰慕。如此奇女子,岂能屈之以侧妻之位。我要娶她为正妻。”
  而且,“监正已准我所请,往南京鸡鸣山见习,明日便要动身。时间仓促,来不及完婚了。波江是必要与我同去的,说不得,只好请她扮成男装上路,回来再行大礼。”
  这段话说得流利之极,像是盘算了很久的样子。
  我想得到那几个女性样本张口结舌的样子,恶意的微笑,再次觉得皇甫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
  那天晚上我被准许和他们同桌吃饭。两个年轻的女性样本肆无忌惮的打量我,眼神十分奇怪。稍微读取了一点脑电波,发现这两个样本都有怨恨的波形。这一行为模式相当有趣,女性样本通常会对与自己抱有好感或期待的男性样本距离较自己为近的女性样本抱持敌意,敌意的深浅视好感度、距离及女性样本的个体差异而定。具体的心理过程相当复杂,在我以前的一篇论文《论嫉妒》中有详细的阐述。
  会让样本群出现这种落后的情绪,其实是当初柯尔莎学姐设计样本时留下的瑕疵。我耸耸肩低头吃饭,不说话。年轻的那一位皇甫夫人看了我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仲和,难道不能留下来过年吗?”
  恐怕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所希望的并不仅仅是他留下来过年。
  我对个体样本的心理活动并不关心,伸筷子去夹菜,努力把自己填饱。眼光不小心飞到年长的皇甫夫人脸上,那个笑容堪称狡猾。
  我怔一怔,把那一口菜放进嘴里,假装漫不经心的从皇甫老爷与皇甫少爷的脸上看过去。
  还好,皇甫仲和的脸上,并没有两个老年样本的那种令人厌恶的表情。
  看来是真心的想去鸡鸣山,在书房里还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样我就可以向那些回回学者仔细请教,波江你教给我的那些东西,都可以一一解释清楚了。”脸庞兴奋得放出光来,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控制不住的笑。这种表情我倒是熟的,不久之前知道自己的申请被批准,可以到蓝色行星来调查样本行为的时候,我冲到洗手间去对着镜子傻笑,同样的表情在我脸上保持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皇甫不应该被仅仅当作一个样本看待。
  继续和课题组通讯,被指示了对皇甫的进一步教学大纲,略略相似于母星幼儿园的常识课。反正这一路上去南京闲来无事,也就慢慢教他。渐渐习惯了这人的脾气,居然也变得耐心起来,他问的十个为什么中,视心情而定偶尔也会回答上那么一两个。
  走了半个月之后联络器故障,暂时查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得耐心慢慢找毛病。与课题组的联系一时中断,百无聊赖,只得拿皇甫撒气,天天扔难题给他。如此几天,他一见我手里拿着纸便双眼发出光来,十分趣致。我少不得多拟出一个《论样本条件反射》的提纲。题目本来是为了刁难他,皇甫倒十分享受,在马背上也拿着纸笔狂算。天气寒冷,毛笔的墨常常冻结,他却算得满头大汗。
  我乐得慢慢修我的联络器。
  这样再走几天,就到了过年。这个样本群非常看重每年的第一天乃至第一个月,用很多方法庆祝。虽然现行历法的累计误差导致他们的庆祝完全是在错误的时间进行,但庆祝毕竟是庆祝。我们那天没有赶路,在驿站里听外面的鞭炮声响,空气中淡淡的硝烟味道,居然也颇为热闹。
  皇甫和我围着炉子对坐着吃年菜,因为刚刚解出一道题而心情大好。其实从动身上路的那天起他就很高兴,这家伙对他那天学还真是热衷。我有点可怜他,不过是幼儿园的常识,就可以让他对自己有这么高度的认同感。
  要是把他弄去母星上听两节课,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起来之后,很难遏制下去,一直不停的盘算要怎么把他弄到母星上去。当然也忍不住揣测皇甫的反应,是因为接触到更多的知识而兴奋,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而沮丧?我一直对个体样本的心理反应没什么研究,所以才会忍不住老是动用脑波阅读仪。
  这次我又悄悄动用,却收到了一道奇怪的波形,在以前阅读的所有文献里,都没有看见过。
  脑电波反应的是样本的情绪,各种波形对应的情绪各不相同。我不善于揣测样本的心理,所以在脑波阅读上很下过一番功夫,从来没想过居然有我不认识的波形。学者的毛病发作起来,不解释出来誓不甘休。开始细细把这个奇怪的波形与各个典型波进行比较,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忽然听到皇甫惊呼了一声,也没在意,头也不抬的问:“干吗?”
  这人又扑了过来。
  在皇甫这个奇怪的样本身上,我读过的大多数论文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动作很大,砰的撞过来,我被他压到地板上一时动弹不得。沉重而温暖的身体,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很快的抱着我向一边滚开。脸颊的旁边有风吹过,一丝凉意很快的蔓延开来,变成淡淡的刺痛。我抬起头,看到满眼雪亮的刀光,一个黑衣蒙面的男性样本挥刀斩下,而皇甫撑起身体,向那一片刀光迎了上去。
  我在明白他是想替我挡那一刀之前已经伸手将他拉开,避开刀锋,手刀切在对方手腕上的同时膝盖撞出,对方立刻抱着肚子蜷在了地上。
  原来刚才我所不懂的那个波形,表现的是杀意。
  我擦擦脸颊上伤口流下的血,有一点后怕。好在离开母星的时候答应了扎拉克学长试用他新发明的格斗基因注射剂,不然实验学者被样本砍死,会是科学院抬不起头来的大丑闻。
  皇甫躺在地上轻轻呻吟,慢慢松开捂着侧腹部的手,鲜血和黄白色的肠子流了出来。我心里掠过针刺的感觉,先上去把黑衣样本的双手双脚全部卸脱臼。对方很大声的呻吟,我低着头安静的看着他,安静的笑了笑。
  对这个样本群骨骼基因的最近一次修改,是由我主持。
  然后我过去,抱着皇甫,把他的肠子从伤口塞回去,用衣服绑住伤口。两个男性样本都惊骇的看着我,在他们的文化里女性样本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在第一时间昏过去。我看看伤口流血的速度,心里叹了一口气。
  只是一口气而已,无论如何,皇甫也不过是一个样本。
  然后我问黑衣的样本:“你的目标是谁?”
  皇甫发出轻微的声音,示意我扶他坐起来。我过去扶起他。反正他是活不了多久了,再小心也无济于事。过去一脚把黑衣样本踢到离皇甫比较近的地方,扯下他的蒙面黑巾。皇甫低下眼睛看了看他,轻轻说:“果然是你……袁公果然不能见容于我么?”
  刚刚被这个人砍了一刀,他的声音居然非常平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平静。眼睫垂下,眸光淡淡闪动,嘴角居然还有一丝笑意。这个难以理解的样本。好在我不研究样本的个体行为,不然碰上他要怎么写论文。我盯着他,有点喘不过气,心脏被一直无形的手握住,松开,再握住,有一团柔软的东西从喉咙口一直堵到尾椎。
  当然我知道那只是心理的假相,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假相。
  我毕竟也有不知道的事。
  黑衣的样本大口喘着气。要抵抗关节处的疼痛是非常消耗精力的,而且他来的时候大概认为目标没有抵抗能力,心理上的落差也会消耗大量的体力。我又踢了他一脚,他冷笑着说:“就凭你皇甫仲和,还不够被袁公看在眼里……袁公吩咐的是这个小妞儿,不过皇甫兄你也跑不掉就是了。”
  目标居然是我。
  袁公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皇甫常常提起,是教授他天学,引荐他进钦天监的恩师。老师派遣家奴刺杀学生,非常典型的行为模式,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别忘了我写过《嫉妒论》。
  我立刻说:“哦,那个老头怕自己钦天监正的位子坐不稳么?老实说,不管是他那半吊子天学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位子,我都看不起得很。”
  皇甫在轻轻的笑。气息很浅,所以笑得短促而小声。我听着他的笑声,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头涌上来,大喝一声,一脚向黑衣样本的喉结踩了下去。
  处理样本这种事情,从大学开始就已经非常习惯。可是用这种非教科书的方法处理样本,却是我生平的第一次。
  好像不把这个人的脖子踩断,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皇甫好像在吃惊的小声叫着什么,我完全听不清楚,只是一脚一脚踩下去。一直到黑衣样本完全失去生命迹象,才停下来喘气。过了很久,看见皇甫苦笑的眼神,才又凑过去。
  “波江……”想叹气,胸腹肌肉无力,肺里空气不够,叹得打了折扣,“何必如此。”
  我铁青着脸,不做声。
  那一刀砍的,原来是我。是皇甫替我挡下了一刀,现在这个使他生命力迅速流失,眼睛里光芒渐渐黯淡的伤口,原来应该在我身上。
  原来让实验学者不至于被样本杀害的,不是扎拉克学长的格斗基因,是眼前这个年轻样本的出人意料的行为。
  这个样本啊,永远让我捉摸不透。
  我抱着他,脸颊上的血还在慢慢的流,有一滴滴到他脸上。我伸手要去替他擦掉,他微微侧开脸,抬起手来握着我的手指说:“波江,其实我……其实我本来打算一回北京就娶你的。”
  我知道啊。
  “我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不过我清楚自己是喜欢的。”垂着眼睫毛笑,不看我,“你不是平凡的女孩子,所以我一直不敢跟你说。”
  看看波形就知道了。我知道的啊。
  “其实……我骗了你。那天在河边看到你,我立刻就喜欢上你了。什么紫气什么贵人,都是骗你的。没想到你真的是天学大师。虽然你常常嘲笑我的天文推步学,不过,看来你真的是我的贵人。”
  我呆住,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皇甫看着我,笑容慢慢放松,凝结成一朵美丽的微笑。我把手指放在他的颈动脉上,看不到一点点生命的迹象。
  这个,我不知道啊。
  我还不知道,你还没有对我说清楚。你早一点对我说清楚就好了啊,捉摸不透的笨蛋样本。
  你早一点对我说清楚的话,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啊。
  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胸口有什么东西撕裂开来,非常的疼痛。鼻尖感觉着他的温度,在慢慢变冷之后,我平静的站起来开始继续修理联络器。
  心里平静得吓人,明镜一样把握住了每一个细节,效率比以往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这是我正常的状态,平时修联络器的时候,因为皇甫在身边,我总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现在才发现我常常忍不住偷瞄他,看见他冥思苦想的表情,就高兴得不得了。
  那也许其实并不是因为他在冥思苦想。
  联络器很快修好。我说:“我需要帮助。”
  课题组那边传来一阵模糊的杂音。过了很久,才有人说:“好。”我听出来,那是扎拉克学长的声音。
  
  ※※※※※※※※※※
  
  在来到地球的第一百天,我抬起头望着星空,目送飞船的离去。然后我在笔记上写:宣德五年十二月丁亥有星如弹丸,见九游旁,黄白光润,旬有五日而隐。六年三月壬午又见。
  我向母星的方向挥了挥手,算是向自己即将到手的学位最后告别。然后回到位于鸡鸣山下的小屋,呵暖了手取出镜子。皇甫在镜子里向我微笑,我摸摸脸颊,那里有一道细细的伤疤,是很快的刀留下的。
  我们没有办法让皇甫复活。即便是我们也做不到这一点,虽然可以复制出一个完全相同的身体,却不可能复原记忆。那样的皇甫对我没有意义,对我的同事们更没有。所以我对课题组提出的要求是,让我用“皇甫仲和”的身份活下去。
  ——让我用你的身份活下去,你所有的梦想和打算,由我来为你一一实现。
  我会当上钦天监正,我会把鸡鸣山的仪器带回北京,我会在北京修建一个观星台,你以后一辈子份的观测和记录,我来替你完成。
  学长们对我的唯一要求是不能干涉样本群的科学进程。我答应得非常干脆,因为我根本不关心这个样本群的科学水准。我关心的那个样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宇宙中。那个行为模式让人捉摸不透的奇怪样本,在这个样本群中,只有那么一个。
  也只会有那么一个。
  我对着镜子,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放心吧,我会让你的名字留在你们的历史上。”
  你的名字,你们的历史。后世的人们将不会知道埃里达纳丝或者皇甫波江,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10光年外的那颗恒星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甚至都不会知道皇甫仲和,但是那个按照你的心愿修建的观星台,会无视时间的侵蚀一直静静的存在下去,直到下一个时代。
  
  ————The End————
  
  说明:北京古观象台,位于建国门附近,建于明正统二-七年,为明、清两代的天文观测中心。从明正统初年至1929年,连续观测长达近500年,是现存的天文台中保持观测最久的。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陈列明代天文仪器复制品及清代铜制天文仪器。
  
  2004-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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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来自波江座
  • 状态:完结
  • 类型:原创-小说
  • tag:科幻
  • 发布时间:2016-12-11 16:28:06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