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全一章

Synopsis

时隔十一年,青葱甲重现江湖。



 

 

  到山中时,已是日暮了。

  晚风渐作,落叶翻飞,曲折的小径隐约没入起伏的树丛,来路上远远地听到有人放歌,此时也渐渐听不见了,那把苍老沙哑的声音,却又仿佛还在耳旁。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忆当年,吴钩月下,万里风尘……”

  词意苍凉,直把无限豪气作了一怀萧索,想来也不是等闲人物,朝代更替之际,自有这样的声音在无人的角落里久久回荡,然而当它们也逐一消失之后,留下的,就不过是酒肆茶坊里渐渐老去的传说而已。

  便是我自己,十一年来出入江南各路义军,几番生死一线,几回功败垂成……当时壁垒,蔓草斜薰,回首看去,也不过恍然一梦。

  梦醒时寥落一身。

  或许每一朝的兴亡大抵如此,随着一场场玉石俱焚的战火烟消,一回回或悲凉或无奈的传奇落幕,造化檀口一吹,散去浮尘万千,从头细数又一轮的是非悲欢。

  往事成尘,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又当何去何从。

  我又回了山中。

  曾经踏月而去,初出江湖,而今归来,两鬓已生华发。

  正是弹指红颜、刹那芳华,然而半壁江山,一朝繁华,也不过是弹指刹那间的过眼云烟,何况是人呢。

 

  惟有山中景物依旧,转眼二十一年,师父隐居处的竹篱茅舍,小桥流水,仍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时光竟似在这里不留痕迹,更不论世事兴衰了。

  深夜,万壑松涛遥遥拂过天际,师徒对立庭中,依稀还是当年传授武功时的情形,只是当时同门十人,九人已不在世上。我不禁叹道:“只有弟子尚苟活人世。”

  师父叱道:“此是何言?你若便是苟活,为师岂非朽木残骸了。”

  我便知说错了话,连忙谢罪。

  “死者已矣,你又何必耿耿;死得其所,我又何尝戚戚。”师父凝视着我,面目慈祥,嘴角微蕴笑意,眼神晶莹柔润,仿若月光,“目睹一朝兴衰,总该悟出些什么吧。”

  “弟子安敢谈一个‘悟’字,只知天命自有深意,我等但尽人力而已,其中功过成败,自有后人评说。弟子但求问心无愧,亦已忘却恩怨是非,此后江湖路,该如何走,便如何走下去。”

  “说得好,”师父掀髯大笑,而后又轻摩我的头顶,如我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只是你心上有劫。”

 

  是,我心上有劫。

  那是目睹兴亡存败不能去怀的,经历生死聚散不能化解的,也是十一年间风尘硝烟不能磨灭的,非关兴亡,无论身世,只一味温柔而蛮横地纠缠着,日复一日。

  师父长叹一声:“英雄能降三军,不能降一心;霸主能御六合,不能御一情,诚然。哪里的劫,你便向哪里解开去。”

 

 

  十一年前,扬州城中。

 

  当日以江为界,南北两朝各占半壁河山,扬州便恰在这繁华与危难交织之处,胡马几度窥江、黎民死伤无算。惟其如此,幸存下来的人们,越发要向歌吹声中,温柔乡里去买一时沉醉与刹那残梦。夜来月上,二十四桥依旧画舫如织,九里三十步街中还是繁弦急管,通宵达旦,粉饰着摇摇欲坠的太平。

 

  那一夜,在扬州城最好的妓馆里,我换上晚妆。

  薄薄的脂粉刻意画得有些残,眼睑和腮角拿胭脂抹出浅浅的醉痕,眼角扫上淡淡的青晕,仿佛春睡初醒,醉意犹在;贴身穿的是月白色椒茧湘裙,半旧的绸子总有些腻答答的,说不出的暧昧,外面偏罩一件飘飘洒洒的秋香色织金蟒纹衫子,袖摆与后襟皆懒懒地拖在地上;用生黄香熏透的头发,只松松挽起,斜插一只玳瑁梳子……装扮停当,足足用去一个时辰,看上去却似半睡不醒间匆匆掠就一般。一旁帮手的沈妈妈连声称绝:“姑娘这一打扮,就和你娘当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见这份伶俐是天生成的,再学不来。”

  我微微一笑:“妈妈再不说好,谁还肯赞我一两声。”

  沈妈妈笑道:“罢哟,姑娘这张嘴,打小儿就哄死人了。那时我就常和你娘说,姑娘若真入了術術行,且不论那个模样儿、行事儿、标格态度,只那张嘴,我养的丫头们便只好喝西北风去。”

  我说:“妈妈过誉了,我看妈妈家里几个姐姐就是人间绝色,只是——”说着抿嘴笑道,“比妈妈当年,犹差些子。”

  沈妈妈笑得花枝招展:“哎哟,姑娘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招人爱呢?我待要拧一下,又舍不得。不知我那玉家妹子几世修来的福气——只叹她福齐寿不齐,偏就去的那么早。”说时转又伤感起来,“我虽心里疼你,却不济事,你一个姑娘家,成日江湖奔波,有哪个知疼着热,倩谁来嘘寒问暖,不由得我一想起来啊,这心里就堵得慌。”

  这妈妈果然不愧是佐酒出身,一番话说的是珠玉玲珑,我纵然知道其中只好有三成真心,其余七成,竟是冲着白花花的银子去的,却也着实感动。赶紧岔开话去,说道:“妈妈,你看天色暗了,可是该去看各处是否停当。姐姐们自然都是伶俐不过的,我只怕有个万一,那咱们这些天的心思,不就白费了么?”

  沈妈妈一听,忙道:“正是呢,可是我老糊涂了。一见着姑娘啊,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差点儿就把正事儿给忘了,还要姑娘提醒。姑娘放心,全着落在我身上,今儿晚上管叫姑娘称心如意。那人若还不着道,就不是个人,是个太监的私养儿子——哪怕他是太监的私养儿子呢,一样叫他从此为姑娘神魂颠倒,死心塌地。”

 

  沈妈妈说着去了。待她去后,我取出一个剔红漆雕匣子,打开来,鹅黄色的缎子衬着一套五只青铜雕花指甲,用极细极软的皮带连成一体,每只约莫五寸长,顶端皆是开过锋的利刃,略作钩状,锋锐无比,闪着淡淡的青光。

 

  若干年后,北朝女子忽然兴起类似的装饰,套在指上以为美观,而我的这套指甲,却是一件兵器,江湖上人称“青葱甲”。

  是一件冷门的武器,却出人意料地合适我,是以江湖上送了我一个绰号,道是“青甲夺魂”,分明便是将我这个人与那“青葱甲”视作一体。然而江湖中人与兵器,大抵如此,所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甲也是一样的。

  记得那年追杀东瀛来的一个忍者,从徽州到燕京,一连三个月,我片刻不敢将指甲自手上卸下,而最终将它们取下来的时候,我的手流了血。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只手,温柔地抚摩着我手上的伤处,我以为是死去的娘,或者从未见过的爹。然而它冷得出奇,呈现出奇异的青色,当我睁开眼睛,看见我那套青铜铸成的指甲,在月光下冷冷发光。

  “江湖,或是风尘,我谅你再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娘曾这样对我说。

 

  那是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我曾问娘,如此的美貌,如此的才情,为何堕落风尘。

  她说:“如此美貌,如此才情,不落风尘,还能怎样?”

  从此我不相信戏台上搬演的落难才子与风尘女子欢喜团圆的传奇。想当年娘也曾救过一人性命,那人也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一如传说中的情节,然而结局却全然不同。

  那人是江南慕容家的大公子——后来我将他认作义父。

  义父倒是没有忘记娘,甚至一意要娶为侧室。但是娘答道:“非我所愿。”

  “可是不肯做小?”义父道,“内子为人最是柔顺谦让,你既于我有恩,我自然另眼待你,他日有个一男半女,谁敢将你看低半分?”

  娘笑道:“当日救你,原是赌一口气,要使世人知道,风尘中亦有义气。你既不肯忘我,我愿足矣,何必定要论及嫁娶?再者你既是武林名门之后,家规必严,使我困坐幽闺,我何以堪;与你比翼江湖,我亦不能;再若他日我不堪寂寞,帷薄不修,不特自家死无葬身之地,亦将污君英名,则君何以堪?不若今日两下里撂开,留不尽之情,作他日之思,岂不更好?”

  义父闻言,说道:“我欲娶你,原是报答救命之恩,今日闻你此言,竟是我没有这个福气了。然则姑娘但有所命,某必沥血相从。”

  娘笑道:“如此,我倒真有一事相求。”说着,将我从她身后拉出来,“这是小女,今日,我就将她托付给公子了。”

  我大惊:“娘,你说什么?”

  娘不理会我,继续说:“这孩子既是我所出,断没人将她作良家女子看待,好生嫁人却是痴心妄想;然而我看她的模样心性,是断断不肯与人做小的;若使她沦落风尘,与我一般,我又不甘。思前想后,惟有拜托公子,将一身武艺略传她分毫,或者这孩子有造化,竟能在江湖上安身立命,我便死而无憾了。纵然她不是学武的料子,能有几下功夫傍身,便是在风尘中讨生活,也不致太被人欺侮了去。”

  义父慨然叹道:“姑娘此番见识心胸,原来竟是个风尘中的奇女子,某岂敢有负所托。我看令爱骨格清奇,竟是学武的好胚子,再无差池,全着落在某身上。即便慕容家的功夫与她天性不合,某也定为她遍访名师,不造就出个侠女来,也无颜见你。”

  娘叹道:“公子过誉,风尘中人,为求自保,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儿,何奇之有。既有公子这句话,我便安心了。公子,日后这孩子纵有千般不是,请看我三分薄面,莫太难为她了,我……”说着,她轻轻抚弄我的衣领,眼圈不觉红了。

  我大哭起来:“娘,我不去。”

  娘脸色惨然:“孩子,江湖,或是风尘,我谅你再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并不知她已重病缠身,而我被义父带走之后不久,娘便下世了。

  从那时起,我便成了江湖人。

 

  江湖上的风霜险恶,亦不输于风尘。想当年百晓生重写兵器谱,将青葱甲排在第二十七位,便惹得物议纷纷。或说我全仗义父与师父的名头,或说我本就是义父与风尘女子的私生女儿,更有人说那是因为百晓生排至第二十六位的时候,与我有过一夕之缘……当时年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但凡听闻此言,必痛下杀手,回想起来,那般快意恩仇,杀气腾腾的日子,竟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

  只因年轻,只因自恃一身好武艺,也只因尚以为人在江湖,总有出头之日,或是慷慨赴义之时。

  就如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龙头关一带悄悄潜上了一条画舫。

  舱中灯火辉煌,觞影缭乱,歌吹之声细柔如睡,轻昵如耳语,更兼着夹岸高楼,拂桡烟柳,阵阵香风细细吹送。怕是能摇荡一切人的魂魄。我不由得心中叹惜,如此花花世界,怎教北朝蛮子不动心。方寻思间,忽听得拨剌剌的水响,一只小艇斜刺里靠将上来,艇上一人纵身跃上画舫,一挑帘子走了进去。

  帘畔挂着几盏暖雪灯,明滑的光洒在那人苍白如花的脸上,她穿的是银丝软织锁子甲,白缎箭袖,腰上带一把倭刀,衬着半垂的纱缦,四座的红颜,别有一种潇洒出尘的风韵,正是沈妈妈掌中第一得意的姑娘,名唤沈霜。

  听得沈妈妈嗔道:“霜儿又上哪里胡闹去了,看弄得跟个小骚鞑子一样。还不快来见过公子。”

  沈霜也不理她,自顾把一双妙目觑定了座上一人:“听闻公子最喜结交江湖中人,可是真的?”

  那人笑道:“不知姑娘从哪里听来。”

  沈霜说:“既如此,如何只与这些庸脂俗粉厮混?”

  沈妈妈喝道:“霜儿不得无礼。”

  那人却大笑起来:“偶尔兴之所致。不知姑娘有何赐教?”

  沈霜挑起眉毛,说道:“取我弓来。教公子开开眼界。”便有人递上一张镶银圆月弯弓并一支簇金翎箭,只见她张弓搭箭,直指岸旁一座高楼,觑得亲切,娇叱一声:“着!”弓弦响时,那楼上一串灯笼落下,着起火来,楼上一时大乱起来,此时早有若干游船围观在一旁,众人一齐喝采。

  那公子耸然动容:“原来姑娘果然是个侠女,在下一时眼拙,怠慢了。”说罢端起一杯酒:“霜姑娘,我敬你。”沈霜面露得色,正要接过,这时——

 

  这时,我将一支箭猛地投进舱去,插在二人之间,与她方才射出的那支一模一样,同时冷笑道:“好个侠女,公子,你可眼拙的很哪。”

  说着,我破窗而入,飘然落定,冷冷地说:“这箭分明已被我接住,却又如何射落那岸上的灯笼,真真教人费解,公子,你说呢?”

  沈霜面如土色,方说一声:“我……”早被我反手一掌括去:“小贱人!我自和公子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那边沈妈妈大怒:“哪里来的小泼妇!敢在老娘的船上撒野!”

  我冷冷地横她一眼:“老虔婆,分明是你听闻公子出手阔绰,又喜结交江湖中人,便和岸上串通一气,做下圈套,哄得了这位公子,却哄不了我。你自哄骗你家客人,原本与我无关,只恨你没的败坏了江湖人的名声,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那边座上的公子见状,忙道:“在下一时不察,让姑娘见笑,却不知姑娘是谁?”

  我转眼看他,微微露出右手:“公子既留意江湖,竟不认得我?”

  一只雪白的手,衬着沉沉的蟒金锦缎,宛如玉脂捏出一般,戴着五只青铜雕花的指甲。那公子眼前一亮:“莫非姑娘就是江湖上人称‘青甲夺魂’的玉葱茏玉姑娘?”

  我掩口笑道:“公子果然有些见识。”

  见我一笑,那人不觉有片刻失神,而后叹道:“久闻姑娘武功非凡,倜傥不羁,更是江南武林第一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话我亦有所闻,此刻听来,却倍觉入耳,细看说话那人,面貌清俊,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精明中带些戾气,果然与传说中一般无二,不由得上前一步,低声笑叱:“轻些,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话,没的叫人笑话了去。”

  原来这般浅嗔薄怒,含娇带俏,不须人教,当此情形,我自然都会了。

  此时此刻,连我都有些恍惚,这些争风吃醋,打情骂俏的手段,竟是如此圆熟,宛如天生成的一般,好似我从来就在这里,卖弄着这样的调笑与风骚,那人更是已然倾倒,低声笑道:“谁敢笑话姑娘,我灭他满门。”

  那边沈妈妈又嚷嚷开来:“姑娘这是来耍威风呢,还是来和我们抢客人?若耍威风,我们都是弱质女流,只好听姑娘发落;若是抢客人,老娘不由得不说句话,打管仲爷爷赏下这口饭的日子起,術術行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大怒:“若不看你手无寸铁,弱质女流,管教你横尸当场!竟敢和我理论術術行里的规矩!公子,休再听这贱人胡言,我们走!”

  那人展颜一笑,突然地,卒不及防地,他握住了我的手。

  说什么“青甲夺魂”的一只手,被人握住的时候,与世上任何一只女子的手,竟没有半份差别,顿时没了一点力气和主意,空余五只青铜利刃,突兀地垂在空荡荡的袖子里,一如刹那间腔子里的那颗心,怔怔地浮起来,不知去向。

  我只觉得胸口轰然一紧,心念电闪,低声对他说:“快走。”

  他一惊,立刻会意,却不放手:“一起走。”

  我想也不想:“好。”

  然而迟了。

  画舫上火光顿起,长剑破空而来,我回身,抢在他身前,突然地、卒不及防地,为他挡了一剑——

  不,三剑。

  三剑正中前胸,我大喝一声,右手横扫而过,一招“歃血夺兵”,青光闪处,血花飞出,三剑齐齐脱手,只听见义父一声暴喝:“你疯了!”是疯了,“歃血夺兵”乃是碧血神抓最后一招,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招式,我回手又是一爪,依然是“歃血夺兵”,迅疾无比,凄厉若狂,来人都只道一击必得,怎料顿生此变,只一霎迟疑,但见青光过处,数十道血光迸裂,一抓里拼尽了我一生功力,锐不可当,志在必得——

  然而迟了。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向后飘飞过去,瞥见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神志略一涣散,刹那间真气乱涌,一口血直喷出来,我茫然回顾,模糊中看见他犹在身后,于是微微一笑……就在那一刻,一声巨响,整条画舫炸裂成碎片……

 

  “其实那日,我已知你们要下手。”后来他这样说,“周围的船上都是我的人,船底的炸药也是我命人埋下的,只是再料不到,其中居然还有一出美人计,更料不到计中美人竟会突然变卦,当时你若出手,则我命休矣,可知天不亡我。”

  我看着他,重伤初愈,当日情形已然模糊,恍惚间竟不知自己何以在此人身旁,与他灯下对坐。他也看着我,神情中颇有几分感慨,大约是料不到行走江湖数年,竟真有这样的遇合,美人计里的美人,忽然为他变了心。

  只这一个念头,也尽够一个男人得意半生去了,何况江湖中还为之掀起轩然大波。

  那日之后,归隐已久的师父昭告天下,将我逐出师门;义父辞去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数月闭门不出;江湖上人人尽知我欺师灭祖,淫荡无耻;江湖通缉令已出,赏银千两。

  “当日一念之差,只道死了便死了,谁知江南神医莫醉山竟已暗中归顺于你,救回我的性命,反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淡淡地说。

  他闻言,微微变了脸色:“你们南人,一味顽固不化!我朝开国日久,自我记事起,便与汉人一般无二,学的汉字,行的汉俗,喜爱的也是汉人的诗文和女子,北方的汉人归化已久,偏偏你们南人,只管与我们作对。”

  我依然淡淡地说:“总是你们数番南下,杀戮太重。”

  “谁握有半壁江山,不想一统天下,南朝懦弱,有心无力而已。”

  “这些天下大事,我最不爱听,”我微笑,“从来都是你说你有理,他说他有理。我又不是你一心收服的江湖中人,何必如此慷慨激昂,巧言令色。”

  他微微冷笑:“江湖?我只须允诺破城之日,留他全家性命;或是道南朝尚文,尔等能挽两石弓力,不如识一丁字,北朝开边拓土,正是大好前程,便有多少人趋之若骛。你道江湖中,有几个人如你义父一般不识时务。”

  “义父为人是刚狠了些,”我叹道,“今生再不见他便罢,若见他时,定教他一掌劈死——却也极是干净。”

  他越发冷笑起来:“你以为么?你还不知,最初他一力掩盖,只说你早晚悔悟,必带我人头回去谢罪,刚狠?我看他是丢不起这个人!我偏要使江湖中人人尽知你已是我的人。不特教他颜面扫地,而且——”他看着我,神色阴沉,似笑非笑,“从今往后,江湖虽大,再没有你的安身之处。我要叫你无论生死,只在我左右。”

 

  一阵冷风吹过,灯火轻摇,他脸上的影子也随着晃了一晃,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没有半分游移,那般全不掩饰的眼神,如火如荼,又透着说不出的阴冷与刚狠,“我要叫你无论生死,只在我左右。”

  一灯荧然,外头是沉沉夜色,有国有家,有江湖,有风尘,有是非大义、生死节操,而屋里,只有我和他两人。

  我默默地转过脸去,心下竟有些欢喜,又有些悲哀,他到底是有点真心的,我想,不觉若有所失。原以为到手之后,他待我也就寻常了;又以为男女之间,从来不过如此。只是再也料不到江湖十年,杀人无数,竟还有这番遇合,隔着千般算计,无限杀机,这个人竟当了真。

  只是迟了。

 

  隐约还记得娘当日待客的手段,一味称醉不出,非要着人三催四请,才肯扶着侍儿的肩头出来,玉山微倾,眉眼低垂,懒慢不发一语,直掐到来人心急如焚,险险便欲发作时,才抬起眼睑,流波一转——任是铁石心肠,也要有刹那屏息……

  我缓缓抬起眼来,眼波静静流过他的眉眼五官,微微一笑。自己也知道这一笑该是如何妖媚横生,教他从此不能忘怀,无论生死。

  同时回袖出手,青光闪过,他脸上齐齐五道血痕。

  他静立不动:“你便恨死我,也无计可施了。”

  我退出半丈,冷冷地说:“你道我杀不了你?”

  “你还不明白么?”他笑,“你不杀我,还有我这个人,你若杀了我,你还有什么?”

  灯火有些残了,他的眼神反而亮了起来。他已算死我没有退路,除非是死——就是死,他也要我只在他左右。

  我叹道:“不明白的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由惊疑到恍然到愤怒到不能置信转了一轮,最后突兀地凝固在一个惨淡的表情上:“原来如此。”

  “是,”我静静地说,“之前种种尽是骗局。你若以为江南武林便如你家天下,随你来去自如,且振臂一挥,云集响应,也未免忒看得江湖无人了。谩说是我义父,便是我,欲杀你时,也是易如反掌,何必费此周章,只为知晓究竟有哪些人已暗中投靠于你,而后,我自然杀你。”

 

  刀光顿起,却是他先动了手,起势化作剑法,先围个密不透风,八荒四野寒芒尽绽,我倏忽向上一跃,他哪容我逃,刀光拔地而起,直追而上,反手又是一圈银光,仍杀了场空,这才落定——

  我幽幽地说:“何必呢?”

  他不语,挥刀再上,原来是一套北地盛行的“裁句刀法”,一招“断壁通流”,取法诗句“岩横青壁断,地险碧流通”,斩作十字,横出时波折万状,竖式险象环生,竟没有一丝破绽,却只齐刷刷擦过我的衣角,而他前招未老,后招已出,一团银光连绵不绝,不知是怒是恨,招招痛下杀手,如疾风骤雨,雪地霜风,我依然袖手,飘飘然一退再退,却是似退实进,乃是慕容家独步天下的惊鸿步法,渐渐将他逼至墙角。大势已去,他愈发拼命,同时咬牙喝道:“贱人!你敢骗我!”

  这一声如困兽悲鸣,我略一惘然,面颊被刀风掠过,半绺黑发飘落下来。我怅然叹道:“你我都认命罢。”说罢欺身上前,青甲出袖,五道青光离合之际,迸出血痕与火花,乃是碧血神抓第一式“猱进鸷击”,指间挟着风声劈抓下来,他的刀当啷落地,青光转而向上,斜划出一道回弧,又是一招“恨天低”,直逼至他的胸前,略一用力,指尖插入心口……就在这一刹那,我停住了。

 

  锋锐的指尖插进他的皮肉,五点细细的血迹洇红了衣裳,并不重,他一时甚至不会觉得疼痛,然而我已然感觉到他的心跳,堪堪就在指尖处,指甲的长度恰抵心房,狂怒中我亦曾将人心活生生抓将出来,摔在地上,而被抓出心的人,据说还有片刻意识,尚能看见自己的心在尘埃里抽搐……我一咬牙,直取他的心房,只听得他哑声说:“我只问你——”

  我一怔,血涌上我的手指,再温柔地漫开,仿若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柔情,化解了青铜铸就的杀气与锋锐。直此刻他还不信我杀得了他,只用他黯淡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整个人生生摁在瞳人里头——

 

  “即便都是骗局,你可有半分真心?”

  我也看着他,心知无论杀是不杀,此情此景,将是我一生心劫。缓缓地,他笑了,宛如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为他挡了三剑,拼了性命的时候,然而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只有他,一度当了真……

 

  我长叹一声,五指一收,青葱甲破胸而出。

 

 

  就是那一夜,我离开了扬州,也就是那一夜,青葱甲绝迹江湖。

 

  此后十一年,世事汹涌,扬州十日屠城,义父百战而殁,群雄几番聚义兴兵,几番星流云散,天下易主,百废待兴……回首看去,只如广陵潮水,一去无痕。

  惟有十一年前,扬州城里,几夜月华灯影,几点往事残痕,却是久久不能去怀,每一念及,便如哽在喉,如刺在心,不由人不怆然老去,两鬓星星。

  英雄能降三军,不能降一心;霸主能御六合,不能御一情。

  诚然。

 

  而哪里的劫,还须到哪里去解。

 

  琼花劫到,玉树歌终,暮色中的扬州城,只似天地间一抹黛色,极薄极淡,吹弹得破,转教人疑惑它竟何以承载一朝繁华盛事,牵萦魂魄,颠倒梦想。朝中下了“禁妓令”,城中最后一点绮靡风光也寂寂散去,只余荒烟落日,蓬卷尘飞。

  想来也有如我一般幸存下来的人,向枯木野草,短壁残垣间,去找寻昔日的痕迹。

 

  出东水门,山光桥畔,西行数里,曾是一带庭院,园中有井,名为吹兰,井畔曾有一株茶树,乃是日铸移来的雪芽,此刻却都荡然无存,惟馀残破的井栏。

  井畔正东五十步,我曾埋下青葱甲。

  剔红漆雕盒子土痕班驳,明黄缎子上微微泛出黑气,一套青铜雕花指甲,早被锈痕与土气侵蚀得面目全非,而戴过它的那只手,也已不复当日团酥握雪的颜色。

  谁信它们也曾惊艳江湖,名声赫赫。

  太平盛世,江湖人快意恩仇,才用得上这等华丽轻灵的兵器,而后沙场兵刀,尽是刀枪剑戟、长弓劲弩,这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十七的一代利器,便寂寞了。

 

  也或许它并不比我寂寞。

  剔红漆雕盒子旁,并排埋着一只玉匣,匣子里是一颗心。

 

  手捧玉匣,不忍开视,玉能辟邪,或许一心尚存,犹带血含赤,如生生被抓出胸腔的那一刻;或已然化作血浆残滓,痕迹模糊。

  虽不忍开视,犹自将面颊默默地贴上去,冰凉彻骨,仿佛泪流满面。

  十一年来,每逢阴雨,右手便隐隐作痛,而这时便恍觉有血温柔地涌将上来,仿若一种不动声色的抚慰与柔情。

 

  寻到一间小小的寺院,寺名“空明”。

  将玉匣供养于寺中,请主持为作法事,超度亡魂,并厚加布施,以求日后诵经供奉不绝,

  离去之前,我合掌暗祝——

  “此后花朝月夕,辰光净好,君若有灵,遥相示意,君若无意,云淡风清,惟愿天下太平,人间再无兵刀,世间一切情仇爱恨,皆有机缘细说从头,世无天长地久,终有雨打风吹,我当终老江湖,抑恶扬善,扶危济困,从此长别,珍重珍重。”

 

  那夜月华如水,有冷冷的青光在我手上闪烁。

  时隔十一年,青葱甲重现江湖。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衔石 【回复】 2017-05-19 21:04:28

姑娘,你别出手,我自己剖开心等你来取呢。

全部留言()
  • 作者有话说:

    第一届F1征文第一站,真是一言难尽的欢快和疯狂啊……
    这件兵器不是我选的,是我盲抽抽中的……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要怪就去怪那份变态的兵器谱吧……

确 定